曲蓮這一日倒十分忙碌,回事處送來了料子圖冊,她挑了幾樣,又定了僕婦們這一季的春裳花色樣式。待這事完畢又著回事處管事為王府太妃尋壽誕的賀禮。
直到晚間用了晚膳,這才消停了一陣。
那邊丹青卻又來稟告,在二少爺那里吃了閉門羹。
曲蓮將她叫來宴息處,仔細詢問她。
丹青站在她面前,便回道,「……奴婢上晌去了瑄大人那里,畫屏姐姐給奴婢尋了幾件瑄大人的舊衣。瑄大人還著奴婢謝大女乃女乃。後來奴婢便去了薔春院,二少爺卻閉了門不出來,我央那院里的丫鬟姐姐替我拿幾件二少爺的舊衣,她們卻只顧著說話兒,並不理我。我催了幾聲,她們便道,‘你一個小丫頭上的哪門子心。’奴婢這便回來了。」
說話間,染萃端著托盤撩了簾子進來,正是給曲蓮端了藥來。听見丹青這般說,便也道,「如今那房式微,那些僕婦們又慣是些捧高踩低的。再者二少爺自來風評不好,便是我來這府里不過一月而已,便沒少听人說起。如今這般遭受,也不算什麼新鮮事兒。」
一邊說著,給曲蓮端了藥碗。
曲蓮接了藥碗,看著那黑苦的藥湯,便覺得心頭泛酸。這些日子,她吃著這藥,便覺得脾胃有些受損,飲食上也有些減少。譚瑛在信上也曾提起,這幾副藥下去,確然對脾胃有些妨礙。
她蹙眉將那碗藥喝了下去,白著臉強壓著胃中的排斥反復,直過了半盞茶時間,才覺得好些。染萃忙給了她清水漱口,見丹青還在身前等著曲蓮回話,便道,「要我說,二少爺既然閉門不出,大女乃女乃也索性不要管他。左右再有十來天,他便要離府。」
曲蓮听她這般,卻也不與她解釋,只溫聲道,「今日已晚,你且到灶上吩咐聲,就說二少爺依舊是候府的少爺,夫人且未發話,婆子們是想著替夫人做主嗎?明日我便去薔春院瞧瞧,是好是歹讓她們自掂量著來。」
染萃雖不解,卻也未深究,便點了頭出了內間,又著了描彩來侍候。
描彩年紀小,藏不住話,便問曲蓮為何要替二少爺出頭。
曲蓮看她一臉懵懂,又看丹青雖未言聲,收拾著床鋪時也似側耳想要听听。便放下手中針線道,「人心積怨,便是自小事點滴而起。周姨娘受罰理出應當,二少爺不過被她牽累。人心所偏,他雖因周姨娘受罰,心中卻不會埋怨周姨娘。哪怕侯爺將他送去昆崳山是為他將來尋一方出路,他心中怕也是有所不滿。更甚者,他若是心思狹隘一些,恐怕對世子也心存怨懟。長此以往,嫌隙便終不可彌補。
便如一人行于絕路而不自知,旁人若知前頭便是萬仞絕壁,卻不出言提醒,那與親手將其推下山崖,又有何分別?晨昏定省之間,臨別人世之時,不會愧疚嗎?
況世子臨行前托我照應一二,我既應下了,便應忠人之事。」
再看她二人,描彩臉上似懂非懂,丹青則似在深思。曲蓮笑了笑,便又將那針線拾起來,繼續做著。
待第二日,到了崢嶸堂,卻見裴玉華已經在內室正跟徐氏說話。見她進來,便起身喚了嫂嫂。曲蓮與她行禮後,便見徐氏臉上淡淡的。雖有不虞之色,卻未對她動氣。
曲蓮看向裴玉華,卻見她臉上一笑,便知必是她在徐氏面前說了好話,便也對她笑了笑。
待服侍徐氏用了早膳,裴玉華便拉著曲蓮出了內間。等在一邊的紅繡,便拿出了一個小匣子。曲蓮一看,臉上便露了笑。心里想著這女孩子,關心人的方式都是一樣的。
裴玉華見她露了笑臉,面色也有些赧然,便道,「我也想不到別的東西,便只放了些尋常的藥物。總歸是我的一些心意,嫂嫂就幫我送去吧。」
曲蓮接過尺方大小的匣子,模著那包銅的四角。只溫聲道,「你且放心,我定給你送到。」
自崢嶸堂出來,曲蓮便帶著丹青去了薔春院。
薔春院在崢嶸堂北側,隔著一個不大的花圃,外緣則有一條水道流過。通過一座兩丈長的石橋,便到了門口。
院外並未有守門的婆子,丹青便上前敲了院門。
院內卻並沒有回應,丹青便又拍了那門。這一會,直過了半盞茶時候,才有個小丫鬟跑來開了院門。見門外站著的是曲蓮,便嚇得有些變了臉色。
疾步邁出院門便跪在地上討饒,「大女乃女乃饒恕,並非奴婢們不來應門。是二少爺、二少爺說‘閉緊了院門,省得那些慣會看眉眼的,來這里給我臉子瞧’。」
曲蓮聞言皺眉問那小丫鬟,「這話怎麼說?」見她依舊跪在地上,便讓她起身說話。
那小丫鬟便爬起來道,「昨夜晚膳送來時,灶上的姐姐送來食盒。那飯菜瞧著倒是比前幾日精細不少。只是那姐姐送了食盒來,便在廂房與我們院里的青溪姐姐說話,言語里對二少爺頗多擠兌。誰想,二少爺昨夜恰在院後走了幾步,听個正著,這便犯了氣。不光將那灶上姐姐攆出院子,便連那食盒也扔了出去。那湯湯水水的,咱們且收拾了一陣子呢。二少爺便讓咱們關了院門,再不許旁人進來。便是早膳,也是青溪姐姐自個兒去灶上領來的。」
曲蓮聞言點了點頭,又問道,「青溪又是何人?」
那小丫頭便答道,「青溪姐姐來了有月余了,便是夫人頭一回買丫鬟時,周姨娘挑下的。進了薔春院沒幾日便做了一等的大丫鬟。」說到這里,她瞧著曲蓮面色和氣,便大著膽子道,「奴婢听說,青溪原是要做二少爺通房的……」
曲蓮聞言有些驚訝,面上倒沒顯露出來,只點了頭讓她自去了。
見那半敞著的院門,曲蓮猶豫了一下,方才搖了搖頭走了進去。
薔春院是一個三進的院子,過了影壁便是一個正方的院子,四周並無廂房,只連了一圈抄手游廊。不過幾步便是中庭,再往里便是住人的院子。
此時正是上晌時候,院子里卻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十分安靜。
見院子里竟連個通傳的大丫鬟都沒有,曲蓮便帶著丹青走了進去,剛走近院中正房,便听里面傳出了裴劭翊的聲音,「……如今這般時候,你想著另攀高枝,我也不攔著,你自去便是,何必在我面前這般惺惺作態。打量我是傻子還是痴子。」
那聲音十分冷漠,細听之處便能發覺些悲苦。
屋內便又傳出女子哽咽的聲音,「二少爺,你便是讓奴婢如何?奴婢自有爹娘,家中弟弟不過十歲。爹爹身子不好,一家人開銷全指著我呢。」
裴邵翊便又道,「你要走便快走。如今我這般落魄,你在我面前這般哭哭啼啼又有何用。你的契書我也返了你,何必在這里惺惺作態。快走吧!」說到此時,他言語已十分不耐。
曲蓮便見那本是緊閉的雙扇門,猛地自內打開,裴邵翊一身白衣站在門口。待看見門外的曲蓮與丹青之時,頗有些意外。
迎著陽光,他的臉色有些泛白。
許是這幾日心思郁結,整個人看起來比以往消瘦不少。
見曲蓮帶著丫鬟站在門外,他雖十分驚訝,但竟能一息間便斂了神色,面無表情的看向門內,冷聲道,「還不快走?」
曲蓮便見自門內走出一個年輕的丫鬟,看著不過十四五歲,穿著件茜紅色的褙子,面色嬌白卻紅著雙眼。她垂著頭走出雙扇門,似還有些哽咽。只是,見到曲蓮立于院中時,那粉白的臉龐卻在一息間變得慘白。
那雙櫻紅雙唇顫抖著喊了聲,「大女乃女乃」。
曲蓮看了她一眼,只溫聲道,「你且去吧,我有話要對二少爺說。」
看著那丫鬟垂頭出了院子,只進了抄手游廊不見了身影。曲蓮這才轉身看向裴邵翊。他立于台階之上,只面無表情的俯視著她。
曲蓮仰頭與他對視,目光純然無波,直看得裴邵翊熄了心頭之火。
他轉身進了屋子,只留下一句話,「有什麼話,便進來說吧。」
曲蓮對丹青點了點頭,自她手中接過那匣子,便抬腳上了台階,直至進入廳內。屋子有些暗淡,兩側窗子都閉得嚴實,看著廳內擺設,竟似有些時日未有打掃。那依牆條案上擺著的花觚中,一束迎春早已枯黃落敗。
裴邵翊自進了廳堂,便在那八仙桌邊坐了下來,見曲蓮進來,也不做聲。
曲蓮行至桌邊,將那匣子置于他面前。
裴邵翊見她這般,卻也不出聲,只等著她解釋。
曲蓮不欲與他計較,只道,「知你不日便要離府,大小姐托我送來這個匣子。里面是些尋常用得上的藥材,二少爺且帶在身邊吧。」
裴邵翊聞言,只睇了那匣子一眼。
想要做冷漠狀,可惜畢竟年輕涉世又淺,那種悲涼的嘲諷依舊絲絲泄露在他那雙與裴湛十分相似的眼楮里。「嫂嫂今日前來,便是來瞧我如何落魄麼?我與大妹妹自來沒什麼交往,她何曾會惦記我這樣的人?你若是因著那日我冒犯與你,便只管來責罰于我。我統統受著便是,何必拿這種事情作佯。」
「你在此時如何做想我,如何不理不遜又有何用?」曲蓮只笑了笑道,「你已至低谷,竟還想著呈義氣之爭,只在此處你便遠遜于世子。更何況,你出生便為庶子,便是命數如此。周姨娘之事,想必你如今也知曉清楚,便是因著你,侯爺才恕她一命。」
裴邵翊聞言冷笑道,「嫂嫂就這般信那命數?」說到此處,他便又笑了起來,「是了!嫂嫂本為婢女,如今卻成了侯府世子夫人,確然該信命數。你且得想著,自個兒有著那般飛上枝頭的命數。」
曲蓮聞言,心中一梗,面上卻無半點波瀾,只平聲道,「二少爺不必拿這種話擠兌我。也正是因著你早年間不願與兄長為忤,自甘扮愚,如今我才來與你說這番話。」此話一落,便果見裴邵翊變了臉色。
她也不理,徑自說著,「世子雖與你疏遠,但從未厭憎迫害于你。大小姐雖因舊事不與你來往,到底如今卻還惦念你。你如今這番話,說在嘴邊,可覺得坦蕩?我本不願與你多說,只因世子臨行前托我照拂你一二,又因大小姐托我贈物。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匣子,我置于此,便全了大小姐的托付。至于你是留是棄,便不是我在意之事了。」說罷,她不等裴邵翊再出聲,便自轉身離去。
門外朗朗晴日,門內鏗鏗言辭,端的是磊落坦蕩、一派凜然。
裴邵翊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出聲。
許久之後,自屋內屏風處轉出一人,看著坐于桌邊的裴邵翊,輕輕嘆了一聲。裴邵翊被那聲嘆息驚動,轉臉看去,便見阿瑄立在內室簾外。
他戰起身向阿瑄施了一禮,臉上仍有些失魂落魄。
見他這般,阿瑄便行至桌邊,身邊小廝便立時上前關了那雙扇門。
「如今你可是想清楚了?可願遵循侯爺之命?」自桌邊坐下,阿瑄便溫聲詢問道。
裴邵翊又愣了半響,臉上方才漸漸回神。臉上已不復那悲涼自哀,一撩下擺,便跪于阿瑄身前,「裴邵翊願為殿下效命,若能自昆崳樓出來,自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阿瑄看著他臉上那一派決然,只點了點頭,道,「如此,後日你便與承影走吧。侯爺既然舍得送你去昆崳樓,自是信你天賦。昆崳樓雖艱苦,你定能學的一身本事,安然出樓。」
裴邵翊只頷首應是,方從地上站起。
便是長兄,也以為父親將他送去山上習武。便只有他與面前這人知曉,他將要前去的便是前太子暗衛昆崳樓。自那樓出來,他便要成為面前這人生死相忠的暗衛,一生一世,再不得自由……
想著方才那人的一番言辭,裴邵翊不覺又向那雙扇門的方向看去。
阿瑄見他如此,只笑了笑道,「你方才那話卻是不對。她卻並非出生為婢,也曾為世家明珠。只因遭了上疑,如今落得家破人亡。若不是這般境遇,你哥哥還真不見得與她相配。」
裴邵翊聞言震驚,轉臉看著阿瑄。
他卻不再多說,只低嘆道,「君子不黨,其禍無援。」
作者有話要說︰回來晚了,更新也晚了,見諒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