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汲縣至廬陵城內有一百四十里的路途,快馬疾馳也需兩個時辰。此時坐在馬車之中,又怕這破爛的官道顛簸了她,自然前行的十分緩慢。此時已時至子時,不過才行了一半的路程。
裴邵竑看著此時倚在自己懷中的曲蓮,她睡得十分安靜,並未因這兩日的驚嚇而惶惶不安。只是臉色有些蒼白,眼下也有些發青,白玉般的臉龐側處還有一道不小的擦傷。
想起剛剛見到她時的情形,裴邵竑覺得心中又緊了緊。
自北直隸外返回廬陵,不過走了兩日,便遇到了流民阻滯。他帶著五百精兵,轉了私道這才延遲了幾日抵達廬陵。因心中惦記著家里,又因東路軍此時形勢危急,這十幾日時間,他幾乎兩日才合眼一次,直行到汲縣附近,卻遇到了家中護衛。
他本瞧著那護衛眼熟,仔細一瞧竟是翟庭玉。
心頭便是一驚,立時策馬上前攔住了他。翟庭玉正黑著一張臉,帶著幾個護衛要沿著汲河下游尋去。此時被攔住前路,心中立時暴怒,拔了刀就要砍人。一抬眼卻看到馬上之人竟是裴邵竑,他真是呆滯了半響,才驚喜的喊了出來。
只是驚喜後,他便立時又哭喪了臉,說了一句讓裴邵竑差點跌下馬的話,「世子爺……大女乃女乃、大女乃女乃讓人給擄走了。」
裴邵竑勉強穩住心神,仔細的問了翟庭玉,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翟庭玉便將曲蓮自王府出來後遭人劫擄之事細細的說給他听,又說道,「咱們本打算在廬陵城外周圍尋覓,後來那阿瑄說大女乃女乃被帶到了汲河附近。他說得十分肯定,咱們才一路尋到此處。」
裴邵竑此時已然知曉阿瑄身份,知他身邊必有暗衛。此時既然如此肯定,必是在曲蓮出事之際,有暗衛跟了上去。
他沉了沉氣,將所領兵勇交與副將,又向翟庭玉問清楚了汲縣城鎮的方向,一勒韁繩,便朝著那城鎮的方向疾馳而去。
迎著夕色奔向那城鎮時,他心中覺得自己是有些毛躁了。扔下手中兵將,獨自一人前往汲縣城鎮。先不說曲蓮是否在那鎮子上,便是在那里,身邊又可有那些賊人?賊人數量是多寡?
若是父親得知他今日行事,必定會狠狠責罰于他。斥他不顧大局、貿然行事,又不計後果、難成大事。
他心知如此,手中馬鞭卻越揮的緊密。
青驄馬受了疼,愈發拼命的向那鎮子奔去。
只沒想到,剛進了鎮子,他竟一眼便瞧見了她。
雖穿著件十分粗舊的青花粗布小襖,發髻上半點飾物都無,又是背著身。他還是一眼便瞧出了她。馬蹄聲將將要到耳邊了,她竟還未發覺身後目光,反是盯著街邊那剛剛掀開蒸屜的包子出神。
見她身上安好,他心中稍安,卻又好笑她直愣愣的盯著那蒸屜中的包子。
直到距她不過*丈遠處,她才驚覺來自身後的異狀,驀地回了頭。
那一剎,他清清楚楚的在她眼中看到那絲毫不加掩飾的驚喜。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明知不智卻執意為之所為何求,為著的不過是見到她這般歡欣愉悅的神色,不過是見到她安然無恙的立在他一丈之外。她就那樣帶著欣喜的笑容立在那里,身上穿著件粗布的衣裳,跌落在臉側的發絲還隨著晚間乍起的風輕輕晃動。那雙帶著潮氣的杏眼直直的瞧著他,那目光著著實實的打在了他的心尖上。
一語不發的翻身下了馬,不顧周圍仍有來往的販夫走卒,上前一把便將她緊緊的攬在懷里,久久不願松手。
不知過了多久,只听她在耳邊輕聲喚了一聲,「世子。」
他自知舉止不妥,只悶聲嗯了一聲。卻又忙忙放開了手,自是想起她面色青白,便急聲問道,「你可有不妥?」
便見她嘴角仍噙著絲勉力維持的笑意,搖了搖頭。立時又說道,「丹青受了傷,此時在前面那醫館中養傷,世子可記得將她一並帶回廬陵。」
他方點了頭,便見她閉了眼,軟了身子倒了下去。
便是已過了這許多時辰,想起當時見她昏死過去時,那般了無生息的樣子,裴邵竑覺得那肝膽欲裂的滋味依舊縈繞在心頭。想到此處,他將懷中人兒便又攬進了幾分。見她睡夢中仍蹙著眉頭,心中便有了許多憐惜,輕輕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吻,便將臉側貼在她額頭上,也閉了眼休息。他此時也有三日未合眼,只不過一息,便也沉沉的睡了過去。
那時見她昏倒在懷中,他一剎那間也亂了心神。
他也是上過戰場見慣廝殺之人,卻在這一刻心神大亂。恍惚之間,卻想起她方才提到醫館,便不管不顧的打橫將她抱了起來,朝著她方才指明的方向狂奔而去。
待到進了醫館,那掌櫃正要上來詢問,便被他滿臉的煞氣嚇得立時蹬蹬倒退了幾步,再不敢多嘴,忙將那坐堂的大夫喚了出來。那大夫也不復高傲神色,也不多話,就著她躺在他懷中的姿勢便把了脈。不過片刻,便抬手擦了汗道,「不妨事,不妨事,只是過于疲累,霎時放松,岔了心神。且讓她睡上一陣子,自會轉醒。」
他听聞這番話,心中這才些許安定下來。
此時護衛們終于尋到此處,便雇了馬車。他二人乘一輛,又將丹青抬上一輛,朝著廬陵城而去。
馬車行進的十分緩慢,直到第二日卯時才抵達了廬陵城,待到了裴府已快辰時。
又自角門而入,直接駛進了內院直奔點翠閣。
此時府中還未得到消息,點翠閣中的幾個丫鬟正魂不守舍的等在屋子里,暗自垂淚。誰想再抬頭時,便見一身塵土的裴邵竑懷抱著一樣狼狽不堪的曲蓮大步的跨了進來。丫鬟們立時便被唬的驚跳了起來,那描彩還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染萃自個兒也差點沒忍住叫出來,此時听到描彩的哭聲,這才一個激靈的回了神,忙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在她耳邊輕聲斥道,「快別哭了,你趕緊帶著香川去灶上要熱水,大女乃女乃瞧著一會定要沐浴。」見她還呆呆愣愣的站著,便狠心掐了她一把,見她這才回過神來,只捂著胳膊跳腳,才安心了許多。描彩與香川急急的去了灶間,染萃這才深喘了口氣進了內間,正瞧見裴邵竑將曲蓮輕放在榻上。
見曲蓮面色慘白的躺在榻上,竟毫無動靜,染萃剛剛恢復的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不由的看向裴邵竑吶吶道,「世子爺,大女乃女乃她……」,後半句,竟然怎麼也問不出口。
裴邵竑轉身見她面色慘白,便溫聲道,「她不過疲累了些,並不礙事。你且去弄些粥食,待她醒來便讓她用下。」
染萃听了,便松了口氣,正應了是,轉身要出內間,又見裴邵竑一身塵土,便輕聲問道,」世子爺可要沐浴?」卻只見他坐在床榻邊,連頭都不會,只抬手阻了她的話,便一心一意的看著那榻上之人。
見這般情形,染萃也不再多言,低頭退出了內室。
裴邵竑並不信任那小鎮大夫,自進了廬陵城便著翟庭玉去尋了慈濟堂的大夫來診治,尋的也正是早先診出曲蓮身上帶有余毒的那位。
待把了脈,果然便听那大夫道,「……夫人身上恐有內傷,唔,應是外力所致。」一邊說著,便開了方子,「並無大礙,吃幾服藥散一散瘀滯便可。只是,之前仿佛還受了些寒涼,若是晚間起了熱也不必驚慌,便再用些小柴胡湯發散一下便可。」
裴邵竑此時才確然安心下來,又想著那鎮上庸醫果然不堪信任。他倒不知,鎮上那大夫不過看他如凶神惡霸一般,只想著趕緊打發走他,又覺得曲蓮確然無大礙,這才充了一把庸醫。如此,他便又讓返回點翠閣的描彩帶著那大夫去了外書房院子,去給丹青瞧瞧傷勢。丹青為救曲蓮受了重傷,他又听說阿瑄身邊暗衛留了暗記,自然明白丹青便是阿瑄放置在曲蓮身邊的暗衛。雖不明阿瑄為何要在曲蓮身邊放置暗衛,但此時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進了府里,便索性著那些護衛將丹青送往阿瑄的院子。
點翠閣之中雖僕婦不多,此時倒也井井有條起來,方才的慌亂已全數不見。
香川跟著那大夫的藥童前去抓藥,染萃也自灶上返回,稟說燕窩粥已經炖上了。
淨房中沐湯也已備好,只等著曲蓮醒來便可以用上。
裴邵竑昨夜在車內湊合一夜,這幾日雖十分辛苦,但畢竟年輕力壯,不過三兩個時辰的歇息便恢復了精神。此時見曲蓮正睡得安穩,便自進了淨房梳洗,染萃早將干淨的中衣為他備好。待洗漱完穿了干淨的中衣出來,便見曲蓮已經轉醒,依坐在床壁上,正由著染萃給她松散發髻。
見他出了淨房,她便扭臉對他溫然一笑,笑容里雖依舊帶著些疲憊,精神卻好了不少。
裴邵竑行至床榻邊,待染萃給她疏通了一頭鴉發,這才俯□溫聲問道,「覺得可好?」一邊說著,帶著厚繭的大手便撫上了她的臉側,不意卻踫上了她臉側的傷痕,那厚繭劃過傷痕,讓她受疼的縮了一下肩膀。他立時便驚得收回了手,見她低了頭,臉上卻有些發紅,便有些訕訕起來。又道,「方才那大夫留了瓶藥,說是定留不了疤,你別擔憂。」
在他自淨房出來後,染萃便早有眼色的垂頭退出了內室,此時內室便一片靜寂。
裴邵竑等了半響,才听到曲蓮開口道,「我不擔憂。」只這句話後,室內便又安靜下來。
裴邵竑離府之前,兩人雖十分融洽恩愛,卻也不過相處一個多月。如今他一走便是小半年時間,此時看著她垂著首,柔順的依坐在床壁邊,露出一段白藕似得脖頸,心中竟有些砰然的鼓動。便自榻邊坐了下來,與她面對著面。那大手便再次撫上她的臉龐,人也慢慢探過身去。待兩人不過咫尺距離,她已紅了臉閉了眼。他只覺得有些口干舌燥,低頭便含住了那雙唇瓣,細細的摩挲起來。
直听到簾外響起腳步聲,他才有些戀戀不舍的放開那唇瓣,瞧著她赤紅的面孔,心里突地松暢起來。
染萃撩了簾子進來,手中正端著個黑漆雕海棠的托盤,托盤上便是方才吩咐灶上做好的燕窩粥。此時見曲蓮精神也恢復了許多,便服侍著她用了一些。曲蓮已兩日沒正經吃飯,此時便覺得胃里灼火般疼痛,勉強吃了幾口,便有些吃不下。裴邵竑見她額頭冒了汗,心中便又急了起來,暗自便責怪自己竟忘了這般,立時便吩咐染萃將那大夫再請回來。
曲蓮便出聲阻了他,道,「也不用請大夫了,不過是餓了幾日。他便是來了,不過開些藥劑,我自個兒也能慢慢緩過來。吃藥總是不好。」裴邵竑听了,略一思忖,想著倒也正如她所說,便只讓她再多吃幾口。那燕窩粥入口即化,並不妨礙。
曲蓮聞言,也未多說,終是將那碗粥用光,倒也覺得身上確然有了些力氣。
染萃便道,「大女乃女乃可要沐浴?沐湯已經備下,此時便可。」
曲蓮早覺得身上難受,听她這般說立時就應了,便要扶著她的手下床。
裴邵竑見她這般,自上前扶了她另一邊,又對染萃道,「你且下去吧,我來便可。」
曲蓮一听便有些吃驚,自是不肯讓裴邵竑服侍沐浴,只攥著染萃的手不松手。染萃見她這般,又瞧瞧裴邵竑,十分為難。
裴邵竑知她自來守禮,也不急躁,只溫聲對她道,「方才那大夫說你有些內傷,你讓我瞧瞧,傷在哪兒,可嚴重?我必自個兒瞧了,心中才安穩,你就不要讓我再擔著心了。」
曲蓮听他這般說,便有些心軟,只咬著唇對染萃點了點頭,由著裴邵竑扶住自己。
待染萃出了內室,裴邵竑便躬身將她輕輕的抱了起來,見她順從的伏在胸前,便低低的笑了起來,「都這許多時日了,怎還這般害羞。」見她只閉了眼不應聲,他倒也不惱,只抱著她大步的朝著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