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生穿著件青布的直裰,年紀不大卻頗有些傲骨。
不管是此時在案前的幾個少男少女,便是裴邵竑與曲蓮二人,打眼瞧去,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少爺女乃女乃。他卻沒有半分謙卑的作態,只站在那里,一手背著,一手卷著本書正借著身後花燈的燈光看書。
裴邵竑見狀也不惱怒,只踱到案前,伸手將那擺在案上的宣紙拿了起來。
見他這般自取,方才被身邊女孩兒搶白的少年就有些不樂意了。立時沖著裴邵竑嚷嚷道,「我說你這人,怎麼不問自取!咱們是先來的,正在做這題目。我勸你也別費勁了,這走馬燈定是我們的了!去去去!別在這里礙事。」一邊說著,竟劈手去奪那張題紙。
只是,那題紙方才明明就在眼前,少年只覺得自個兒出手的動作也不算遲緩,仿佛就是一霎時,卻抓了個空。再抬頭後,便瞧著那人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瞥了自個兒一眼,帶著些毫不掩飾的嘲弄與諷刺。
少年在幾人面前如此被下了面子,自是惱羞成怒起來,一把扯過身邊護衛指著裴邵竑道,「你給我搶回來!」
那護衛實不過是家中奴僕,今晚跟著幾個少爺小姐出行,心中本就十分忐忑,自是不願惹事生非。如今見少爺這般指示,不由的便瞧了瞧那幾人。
少年見自家護衛畏畏縮縮,又見裴邵竑站在那里無事人一般只低頭看著題紙,心中火氣更勝,偏自個兒又是讀書之人手不縛雞,只站在那里氣的臉色發白。
此時五人之中穿著紫紅色妝花直裰的少年走了出來,一聲不響的便朝著裴邵竑面前探去,出手間倒有些門道。
這一身紫紅的少年與方才同伴不同,他們二人雖是姑舅表親,卻走得是文武不同的路子。如今見自家的表弟被人這般欺侮,自是不能坐視不理。
他方才在一邊暗自瞧著,見到裴邵竑躲避表弟探手之時,便覺此人身上定是有著功夫。不敢掉以輕心,只做個出其不意的招式。卻沒想到,便是如此,裴邵竑依舊輕松避過,側身一擰,原本背在身後的一手已經閃雷般揮出,恰捏在他腕間內關之穴。少年只覺得一陣酸痛自腕間直達心腑,雙膝一軟,險些跪下。
那幾人便是不知兩人到底怎樣過了手,卻也能瞧得出來紫衣少年面色蒼白,這般寒冷的天氣額間竟出了些冷汗,顯是十分痛苦。
見到此種情景,那年紀最小的少年便有些按捺不住了,蹬蹬走到兩人跟前,指著裴邵竑道,「大膽!天子腳下,你竟如此行凶。」一邊說著,自是左右瞧了瞧,見幾個護衛行至身邊,便更有了底氣,道,「還瞧著!趕緊把這個無賴拿下!」
那兩名護衛與之前家丁一般的護衛不同,瞧著便有些龍行虎步的姿態。裴邵竑自是明白這兩人身手不凡,面上也帶了些肅寧。此時听那十三四歲的孩子這般不分是非,便有些啼笑皆非,只形勢卻由不得他開口,那兩個護衛已經鏗鏘將腰刀抽了出來。
見那兩人一聲不吭便要動刀,裴邵竑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他自是不懼那兩個護衛,只是曲蓮還在身後。
本是良宵美景,卻被這群人敗壞了興致。
裴邵竑並未轉身去瞧曲蓮,只一把將那紫衣少年甩開。那少年踉蹌幾步,終是沒有站穩,跌坐在地上,卻也說不出話來。只攥著自己的腕間,臉色蒼白。
此時那兩護衛已逼至身前,眼瞧著一場沖突是免不了了。他正退了一步準備應對,一聲嬌嗔卻在此時響起。
「且慢!」
這一聲剛落,便從幾人中行出一個穿著青蓮色披風的少女。那少女身材高挑,柳眉鳳眼兒,神色間帶著些倨傲偏又被那一雙眸子軟和幾分,演化出些許昳麗。她先是行至方才嚷嚷的男孩兒面前,毫不留聲的斥責道,「你如今倒是顯擺起威風來了,動不動便要在這街上舞刀弄槍。」一邊說著,眼風掃過那兩名護衛。兩名護衛顯是更畏懼這少女,二人對視一眼便將腰刀反手插回刀鞘之中。
見男孩兒梗了脖子扭了臉,面上雖一副不服氣的神態,卻到底是服了軟,少女這才轉臉看向裴邵竑,臉上便添了幾分笑意,道,「這位公子,舍弟無禮,還請海涵。」說到此時,卻又瞧了一眼他身後的曲蓮,方又道,「這走馬燈雖不見得有多精致,咱們也不過是行個樂子,只是這酒樓擺出這燈謎攤子,卻也該講個先來後到……」
誰想著,這少女還未說完,便被那原本兀自看書的卓秀才頂了一句,「你們已經在這停留小半個時辰了,難不成你們若是不走,後來人就都不能再猜嗎?」
這卓秀才倒不是瞧著裴邵竑二人更加順眼,純粹是因為少女那句「這走馬燈不見得多精致」勾起了火氣。這讀書人自有些傲氣,自是見不慣這些官家的紈褲子弟這般詆毀自個兒的心頭愛。
那少女被搶白了一句,面色便有些繃不住,沉了下來。之前被教訓的少年反倒似見了可樂之事,面上又得意起來,卻也只哼哼兩聲,未有出言。
一行幾人面上便都有些不好看起來,這會子,最初那個少年也忍不住了。見幾人都不開口,便對那卓秀才道,「你知道咱們是什麼人?瞧上你那破燈籠那是你的造化!小爺我還就不信了!便讓他們來猜?我倒要瞧瞧他們是個什麼玩意,能對得出這對子!」
一邊說著,便將位置讓了出來,回身瞪著裴邵竑,目色中滿是挑釁之意。
裴邵竑今年也不過二十出頭,雖說這幾年領兵在外,便是入了京城,也罕有被這般對待。見此情形,火氣漸漸被挑了起來,那放在身側的拳頭便攥了起來。方待上前,卻覺得衣袖被拉住了。
他頓了頓,回身看去,便見曲蓮在他身後,朝他輕輕的搖了搖頭。
她立在他身後陰影之處,嘴角噙著絲笑意。搖頭時,耳畔一對紫英石的墜子便也跟著晃動,竟帶了幾分頑皮之意。
裴邵竑見了,心頭的火氣立時全無,他只低頭了頭,以只兩人能听到的聲音低聲道,「其實,我也對不出那對子……」
如今,要他回頭跟人家承認自個兒對不出那對子,這可太丟面子了。恰那少年不知死活,偏又添了把火,正好給了他一個台階往上走一步。
曲蓮听了,便覺得有些啼笑皆非。方才她也瞧見了那對子,確實有些不容易,正想著他少時便習武恐怕是沒什麼時間去做學問。
見他這般道,便自行至案前,對那秀才道,「這案上筆墨可是能用?」
那卓秀才又捧起了書卷,見她這般詢問,只哼了聲道,「自用便是。」
這秀才倒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曲蓮這般想著,卻也不著腦,只噙著那絲笑意,將案上那枝筆提了起來。又將那題紙展開,蘸了點墨,便寫了上去。
那秀才不意她真要答題,見她運筆之時,懸腕而起,縱橫自如,頗有一番行雲流水之姿。便放了書卷,低頭朝著那題紙瞧去。
曲蓮此時已經寫完,便將那題紙遞了過去。
那秀才接了題紙,便仔細看了起來。
只見雪白澄心堂紙之上,端麗兩行字句︰
日月明朝昏,山風嵐自起,石皮破仍堅,古木枯不死;
可人何當來,意若重千里,永言詠黃鶴,志士心未已。
曲蓮放了筆,且等了一會,見那秀才仍有些發怔,便道,「可還好?」
那秀才這才仿若驚醒一般,連連點頭,道,「對得好!對得好!」一邊說著,又多看了她兩眼。
曲蓮听他這般道,便笑了笑,反身行至裴邵竑跟前,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咱們走吧。」
裴邵竑卻有些驚訝,「那走馬燈……」
只還未明白,便被曲蓮拉著走了。
直至兩人轉了街角,那書生才反應過來,將題紙匆匆收好,又著了小二摘了走馬燈朝著二人離去的方向追去。只街上人多,小二尋了一會兒,未有尋到,只得又返回了酒樓之前。
那秀才見小二返回,手里還提著花燈,只嘆了一口氣對那小二道,「先收起來吧,若是那二人返回,再交予他們。」
那幾個少年憋了一肚子氣,只是見了題紙上的對子便有些泄氣。此時壞了興致,只面上訕訕不提。兩個女孩兒倒是朝著兩人離去的方向瞧了又瞧。
裴邵竑被曲蓮拉著離了那處,心中倒是奇怪,便問她,「你怎麼不要那燈了?」
曲蓮仰臉看了他,道,「只是瞧著精致,多看了兩眼。況且又是人家心頭所愛,于我來說不過是一件消遣的玩意兒。」
裴邵竑听了便有些無奈,只搖頭笑道,「倒引得我差點與人動了手。」
曲蓮聞言,便有些緊張,只拽了他的袖子道,「我瞧著那幾人似有些來歷,可要緊?」
听她這般緊張,裴邵竑嗤得笑了聲,道,「如今在京城之中,這個歲數的孩子,誰能給我臉子瞧,便是他們的老子遇見我也少有不給幾分面子的。又不是鳳子龍孫。」皇帝如今連皇後都沒有呢,哪來的鳳子龍孫。
曲蓮听了心中稍安,便隨著他繼續向前走著。
一路之上,裴邵竑便問她怎麼答的對子,曲蓮也不以為意,只隨口念了念。他听著便覺得十分好,對那幾個念書的少年便有些不屑。
曲蓮見他這般,只笑道,「他們考科舉,自是不學這些。」
越往前行,人便愈多。因要到荷花胡同,這許多人邊都是沖著今夜舞龍而去。
曲蓮走在裴邵竑身側,被他緊緊牽著手,只覺得仿似比他攏在一方天地,便是這熙攘的人群,都距離甚遠。
兩人便這般走著,待到路口處,卻遠遠的瞧見一人正與人流反向而行朝著他們行來。仔細一看,卻是十幾日未有回府的裴邵翊。
兩人皆是一愣,裴邵竑便牽著曲蓮朝他走去。
裴邵翊見二人發覺自己,便沖兩人點了點頭。三人便朝著路邊少人處行去。
裴邵翊走到兩人跟前,也未多說,只帶人兩人朝著來時方向行去,不過半盞茶的時候,便走到一個清淨的街角。
曲蓮便瞧見陳松與翟庭玉站在那里,身邊還有幾個年輕的小子,打頭的背對著他們,正在說著什麼。
听到身後傳來腳步聲,那少年便回了頭。
借著燈火,曲蓮瞧見了他的模樣,只覺得雷擊一般,遂呆立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