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滿庭 119119抉擇

作者 ︰ 顏竹佳

曲蓮睡了很久,她作了一個很長的夢

這個夢,自她年幼時的幸福開始至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結束,每個人都鮮活的不似在夢境。娘親仍舊穿著那件青蓮色的通袖襖,坐在她的床榻前,伸手撫著她的額,輕言細語的哄著,「……多睡一些,就不難受了。憐見的,怎就受了這麼多的苦難。」

娘親的手還如記憶中那般干燥而溫和,一下一下的輕輕的撫慰著,她覺得舒服多了,又開始昏昏欲睡一般。便是這個時候,自學中回來的三哥跑了進來,手里還舉著一個在路上買來的糖人……

她隱約听著大嫂嫂對三哥小聲說著,「……快小些聲響,阿姮才剛要睡著。」

三哥一下子便泄了氣,將糖人交給大嫂嫂,自娘親身邊擠到了床頭,還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那只手,卻冰涼冰涼的。

轉瞬間,入眼便是一幕蒼茫蕭瑟。

大雪仿佛遮天蔽日一般的下著,朔風卷著雪片呼嘯的聲音仿佛天怒一般。

曲蓮站在風雪之中,似乎整個人都要被撕成碎片。

耳際除了風聲的呼嘯便是聲聲痛哭與哀嚎。

她惶惶然的四顧著,卻只見白蒼蒼的一片,她大聲的喊著,卻被風聲掩埋……

睜開眼時,滿目暗沉。

只覺得後頸有些僵硬,不知睡了多久。

曲蓮動了動手指,突然臉上一片冰冷,伸手去模了,這才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思及夢中之景,她怔怔的看著床頂重重的帷帳,那團紗糾結出來的陰影仿若張牙舞爪的怪獸,又或是久久盤踞在她心中啖肉食血的魑魅魍魎。

她心中一驚,便抬了手想要揮散那些讓畏懼的東西。

染萃撩開簾子時,便瞧見她半側著身,一手在空中揮舞著。染萃急忙攥住她的胳膊,卻不敢驚動她,只等著她眼中漸漸回了神,這才輕聲道,「大女乃女乃,您是魘著了麼?」

曲蓮緊緊抿著嘴,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頷首,又閉眼穩了穩心神,這才借著她的力氣半坐了起來。

靠著床壁,由著染萃給她披了件衣裳。

曲蓮看了看內室,只在妝台前燃著一盞燈,天色似乎已經暗了下來。

「現在什麼時辰了?」

染萃便道,「已是亥時了。」

曲蓮听了,便有些訝異,「我竟睡了這麼久麼?」想了想又問道,「世子……去了哪里?」

染萃聞言便笑道,「世子爺守了一下午,傍晚時說是宮里來請,便連夜進宮去了,現在還沒回來呢。」

待說到這里,她「呀」的一聲,臉上立時綻開了笑,朝著曲蓮恭敬行了個禮道,「還未恭喜大女乃女乃呢。」

曲蓮見她這般,虛弱的笑了笑,也未答話。

染萃見她這般,便明白她定是想岔了,以為自個兒恭喜的是聖旨追封家族之事。復又上前跪在腳踏上道,「大女乃女乃,您有喜了!今日大夫診出來的,說是兩個多月了!」

曲蓮一下子愣了,低頭瞧著染萃,只見她臉上一派興奮,嘴唇翕動。卻只覺腦中轟鳴,半點也沒听得進去……

染萃此時終是現她的異狀,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面色也有些泛白,只喏喏道,「大女乃女乃,您……」

曲蓮直到半響,才瞧向她,搖了搖頭道,「你先下去吧,讓我靜靜。」

染萃見她面色不好,不敢違逆,起了身輕聲退出了內室。

見她出了內室,曲蓮起身下了床,行至妝台前,打開了那個沉香木雕梅花的匣子。那枚潤白的玉佩仍舊靜靜的躺在暗紅色的姑璋絨之上,在有些暗淡的燭光下,散著溫潤的光芒。

曲蓮將玉佩拿了起來,貼在胸口放著,仿若這般就能聆听到親人的心聲。

她在心中將那聖旨默誦了一遍,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喃喃道,「哥哥,你听見了麼?爹爹,娘親和幾位哥哥都受了追封。是,阿姮不敢去跟爹爹說,只能與你說說……你定能听出來吧?那聖旨之上只有追封,半點未提平反之事。阿姮知道他心里所想,更明白他心之所圖。世人皆不得已,阿姮卻也顧不得別人了。」

她靜靜的立在窗欞前,看著窗外的暗沉,直到燭火熄滅。月上中天,將一方月色投入窗欞,映照的她面色雪白。

裴邵竑撩了簾子進來,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她立在窗前,微微垂首,半闔著眼簾。皎潔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竟不似人間……

「阿姮。」他啞著嗓子喚了一聲,卻沒有得到回應。

心中漸漸忐忑起來,幾步搶到她身前,長臂一伸便將她攬在懷中。見她驀地回身,一雙眸子倉亂的閃了閃,這才微微安心。

只是,此時此刻。便是千言萬語,也悶在了心口,裴邵竑只緊緊抱著她,一言未。

這一道聖旨,又豈止是改變了她的身份這般簡單。

他二人之間的那道鴻溝,也終是顯露了出來。

曲蓮伏在他的懷中,感覺到他的心跳沉重而緩慢。更能感受到的是,他身上的負累與矛盾。

硬起來的心腸中,壓著些愧疚。

這樣的時候,他應該是歡欣雀躍的。不說公卿豪門家的少爺,便是中人之家,他這樣的年紀也早該有一兩個子女。如今,她卻只感受到他身上的彷徨與忐忑。

她有些艱難的抬了手,手中是那枚山佩,「……你記得它?記得你曾問過我幾回,這枚玉佩的來歷,我卻只敷衍你說是許皇後所贈。」

裴邵竑低頭與她目光對視,瑩白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便是那雙漆黑的眸子也折射了幾分柔美。她方才滿身孤寂,這番話卻帶著些小兒女的嬌憨,臉上也露了笑,只是那笑容卻流露了幾分悲涼。

他下意識的回應道,「自是記得。」

她臉上的笑容便加了幾分,「其實這是我三哥隨身佩戴的玉飾。我家三哥,名叫蕭巒字遠山。順正二十九年秋闈的進士,金殿上欽點的探花郎,那一年他只有十七歲。因娘親病重,爹爹很久沒有開懷,是那日,他抱著我高興的眼楮都笑彎了。」

裴邵竑順著她的話道,「十七歲的探花郎,本朝也從未有過。」

「是啊。」曲蓮在他懷中點了點頭,「爹爹常說,我的三個哥哥里,二哥的學問最好,沒想到倒是三哥哥拔了頭籌。」

「那你為何說這玉乃是許皇後所贈?」

曲蓮聞言眨了眨眼,面上雖仍是笑容,眼眶里卻積滿了淚水「因為這確是許皇後贈給我的。那日我隨著夫人進宮覲見,許皇後將我帶到了坤寧宮中。她說,她一眼就瞧出了我是誰。那時我心中忐忑,很怕被人認出來。她見我不承認身份,也不逼迫,只絮絮說著當年她與我三哥相識的種種過往。我瞧著她,心里覺得她一定是被這如海深宮逼瘋了,這麼多年來,她心中壓著這些事情,想找人訴說一番卻又遍尋不著……真是憐。我那時覺得她很憐,十幾歲的年紀心中正是滿懷憧憬的時候,卻親眼見到心上人倒在漫天大雪之中。那種疼痛,也許不遜于我……我能感受的到,現在能感受到了。」

裴邵竑聞言險些淌下淚來,他忙將眼眶中那番潮意生生逼了回去。將曲蓮推至身前,帶著薄繭的大手輕輕將她臉上的淚痕拭去,輕聲道,「這些都過去了,阿姮,這些都過去了!你願意忘了那番前塵,想想你自個兒?」

他將手放在了她的月復上,聲音有些抖,「還有孩子。」

听他說起孩子,她猛地抖了一下,抬眼直直的盯著他。他幽深的眼楮里裝著祈求和期待……

「世子爺,要動身了!」

簾外突然傳來小廝連慶的聲音,顯是十分焦急,便是連慶也不得不貿然出聲。

裴邵竑卻不為所動,只深深的看著她。

曲蓮一怔,下意識的抬手覆在他的手臂上,「你要去哪?」

裴邵竑一瞬不瞬的看著她,直過了半響才道,「北地再起戰事,凜城被困,皇上命我率兵抗敵。」他說完這話,立時便又追問道,「我方才所說,你能答應我?」

「世子爺!再不動身就來不及了!」

連慶在外面急的直跺腳,裴邵竑卻依舊不為所動,只等著曲蓮答復。

此時已是丑末,本朝寅正點兵乃是慣例,裴邵竑若再不動身,恐怕難在寅正抵達城外校場。誤了點兵,視為不祥,皇帝必要動怒責罰。

曲蓮看著他,心中悲慟,卻緩緩的點了點頭。

看著他面上一松,留戀的走出內室,曲蓮再也支撐不住,沿著妝台緩緩的滑坐在了地上。

已至午時,裴邵竑一身銀鎧騎在青蔥馬上,身邊是長的望不到頭的隊伍。

他遠遠回頭望去,京城高聳的城牆已然瞧不見半點影子。

遠處揚起一陣塵土,一人一騎飛奔而來。

他勒馬停了下來,等著那人行至身前。

「世子爺!夫人在巳時進了宮。」

裴邵竑眼中一黯,面上露出了一絲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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