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筠來看我時,已是滿目蔥翠,驕陽似火的盛夏時節。榮渺居四周開滿了各色野花,紅的,紫的,白的,粉的,星星點點,叢叢簇簇,雖不似宮苑里的花朵嬌俏艷麗,卻也是清新雅致,鮮美怡人。
這一日,一大早,太陽還未從山的那邊升上來,風里夾雜著水田里的馨香與清涼撫過肌膚,使人覺著神清氣爽,心情愉悅。
念奴和碧春喜洋洋地從殿外進來,懷里是一大把的粉女敕荷花。清晨,荷花上粘滿了露珠,一顆顆像粒粒透明的珍珠嵌在花瓣上,瑩亮欲滴,看著就惹人憐愛。
入夏以來,小溪那端的荷塘里便是蓮葉田田,荷花亭亭。平日里,我也是極愛這片荷塘的,每當清晨傍晚,都要攜著紫月一同前往,或是迎風賞荷,或是細細聞香,或是摘一片荷葉于腦上戴著,與紫月耍鬧一回,或是逗弄一下蓮葉下的蛙蚪蟲魚……。如斯怡然自得的日子,倒是讓我的心性沉靜寧和不少。
漸漸地,我們已習慣了這類似村野的生活,丫頭們更是滿地滿野的跑,榮渺居周遭的一花一草,一水一木皆都與我們熟悉了。
此時,我正在紫藤花架下坐著。本來昨晚說好,今早要同去采集荷葉上的露水煮茶喝,奈何昨晚與那人彈琴到太晚,一早起來,只覺神思還有些恍惚,兼著,兩丫頭已前去,我也就懶懶地在秋千上輕晃著,看著這架紫藤花發呆。
念奴瞧見我已起來,便懷抱荷花笑著上來道︰「小姐起來了,您先賞賞這花醒醒睡唄,奴婢和碧春再去采些蓮蓬來剝著吃最好不過。」
我接過花,細細問著荷花特有的清香,不覺神思清明許多。
念奴和碧春一轉身已出屋去。,炎炎夏日,有新鮮蓮子剝著吃是極愜意的事情。況且,這里的農作物皆都是宮人們栽種的,說到底都是宮中之物,誰喜歡著,摘去一些也沒有人管的。
我收拾一下,也要出去采蓮。
正走至殿門口,只見遠遠地,路上一行人裊裊朝著這邊而來。行至最首的是一輛八寶香車,後面兩行宮女內監齊齊跟著。
我揚首擋著太陽光,眯起眼楮瞧著,像是哪位嬪妃娘娘的儀駕。
念奴和碧春也是遠遠瞧見了,正急急往回走來。
我心內一滯,莫不是蘭姐姐來了?記得搬遷那日,采芹來送我時說過,蘭筠會親自來看我。只是,如斯多日已過,我左右等待,卻是不見她的影子。復又想著,榮渺居何其偏遠荒蕪,而她又是初初得**。宮中律例嚴明,要來一次如何艱難萬分。
我正思緒翻飛,眼瞧著,八寶香車已至眼前。采芹攙著蘭筠下了車,盈盈上前。
念奴和碧春看見是蘭筠她們,早已喜得上去迎著,只我還呆呆地愣在當地。
蘭筠上前拉著我的手已是淚眼迷蒙,哽咽難言。只是彼此上下打量著,看看分別數月後,各自身體形狀是否安好。
半響,蘭筠方依依說著,「我真該死,到今時今日才來看你。」
我忙忙搖頭,看著蘭筠似乎清瘦許多,遂抽泣著說「姐姐見清瘦了,可是身子有恙?」
蘭筠淚水止不住地流著,「婉兒勿多心,只是天氣炎熱,沒有胃口而已。」
我挽著蘭筠慢慢步入殿堂向著听風閣而來。蘭筠漸行漸止,細細打量周遭景致。到了閣里,蘭筠一眼看見那架紫藤花便歡喜起來。我知她自小喜歡紫藤花,說紫藤纏樹而生,離了樹木就會枯萎而死,它這是為愛而生,為愛而亡。
蘭筠打發了隨從下去玩耍。我喚過念奴和碧春,讓她們搬了桌椅就著紫藤花架下坐了說話。
我高聲喊一句「月妹妹,蘭姐姐來了,你快過來。」
牆那邊傳來聲音,「我就來了。」
蘭筠噙著笑意道︰「你這兒雖狹小簡陋,卻是個令人喜歡的地方。月妹妹就住隔壁麼?」
我笑著道︰「是呢,我這里是听風閣,月妹妹那邊是望月閣。你瞧听風望月,倒也有趣得緊。」
適時,紫月忙忙走上前來,向著蘭筠略福了福,笑著道︰「蘭姐姐有所不知,婉姐姐這听風閣現在真真該改為听笛閣呢。」
蘭筠轉眼凝視我道︰「我記得婉兒並不善吹笛,撫琴倒是一流的。」
我羞澀一笑,「姐姐何故听月妹妹那張伶牙利嘴的。」
紫月「嗤」的一聲輕笑,蘭筠更直直盯著我追問,「是怎麼回事?我難得來一趟,有什麼趣事竟還要瞞了我去,虧得從小到大,我對你掏心掏肺的。」
我听著蘭筠的話,心中甚是不忍,原本就沒打算瞞她,只是,終究有些羞澀,不知如何開口罷了。
我向著紫月道︰「月妹妹只對蘭姐姐講了罷。我去看看丫頭們的茶煮好了沒?」說著,離了她們往屋里看念奴和碧春用去年竹葉上的雪水烹煮蓮葉。
這邊,紫月與蘭筠一壁輕聲耳語,一壁嘻嘻哈哈,我知道,她們定是在取笑我呢。
片刻後,我和念奴碧春端著裊裊清香的蓮葉茶出來。
酷熱難當,竹葉上的雪水與蓮葉經了烹煮,入口甘甜,唇齒留香。
蘭筠呷著茶水,不經意間喟嘆一聲道︰「你們雖是無恩無**,但如斯生活,倒是我們所艷羨不到的。富貴榮華雖好,但熟不知,其中多少淒涼無奈。」
我早就覺察著此番前來,蘭筠並不似以往的無憂無慮,眼里眉梢總像是哀婉多于高興。
我抬起頭,用柔緩的目光瞧著她道︰「姐姐何故這樣傷懷,難道是皇上變心了?他愛旁人多于姐姐麼?」
蘭筠一絲輕笑若山間微風,一掃而過,讓人輕易難以察覺。「皇上已不像從前那樣與我親密,如今後/宮中正得g的妃嬪也有*位。但說到底,還是薛良人與竇婕妤佔了上風。其他的,除了皇後,便是柳美人,史容華她們了。而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要我像她們那樣奴顏媚骨,卑躬屈膝,裝痴耍癲地乞求他的愛,我是萬萬做不到的。有些東西,特別是人的心思,若參了諸多的刻意也就失了原本的貴重。不過,皇上待我也不是完全無心,一個月內,一二次恩g還是有的。只是,自從上次薛良人生生將他從我如意殿中搶走之後,至今已有四十一天未再看見他了。」說著,鴉翅般的睫毛已見晶瑩潮濕。
我心中已有氣結,拉過蘭筠柔若無骨的雙手道︰「那薛良人怎能如此囂張跋扈,皇上竟能乖乖跟著他走?。」
蘭筠抑住傷心,抬起晶瑩眼眸向著我道︰「她最是個能喬張做致的。那日里大家陪著皇上在飛羽園中賞花,好好的,她就能崴了腳。當晚,皇上已更了衣就要歇在我的如意殿,誰知,她派了冬梅前來說是腳腫的厲害,疼痛難忍,怕是傷到了骨頭。皇上只當是真,便隨著冬梅過去了。听說是又請太醫診治,又用藥敷泡,直鬧騰到深夜,皇上便宿在了她的明月殿,而且一連就是三天。我後來讓采芹與翠錦打听一嘴,知道她的腳根本沒事,一切皆不過是裝出來的。」
紫月听著也已是心中憤懣,道︰「憑這種齷蹉伎倆,她也不害臊。這種人慣會恃強凌弱,她是看著蘭姐姐心善好欺負。」
蘭筠沉沉地道︰「我不是傷心她的這些鬼蜮伎倆,我是寒心皇上的情義怎能如此涼薄。喜歡了一個人怎能如此輕易說忘就忘,說扔就扔了呢。還有,我們之前那是那樣情投意合的,如今,左不過是那薛良人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我的不是,他就能輕易舍棄了我。」說著,已是淚流滿面。
我輕輕攬著蘭筠的身子,心中亦是泫然欲泣。深宮炎涼如斯,恩g不過是無根的浮萍,說飄走就能飄走了。真心亦如天邊明月,看著那般美好,卻是永遠夠不著。
我出聲撫慰蘭筠道︰「姐姐別太過傷懷,俗話說,‘水滿則溢,月滿則虧。’那薛良人猖狂至此,只怕怨憤的不止你一人。姐姐且忍耐著,相信終會有人出手的。」
蘭筠緩緩抬起頭,淡淡說著,「如今,還有誰能制得住她。就是原先看著驕橫的竇婕妤,前日里也生生被她耍了一回呢。」
我和紫月同時說著,「是怎麼回事?」
蘭筠道︰「前日夜里,皇上本是宿在了竇婕妤的椒房殿,听說都睡下了。可她又故技重施,派了冬梅去說她肚子疼,還燒得厲害,直說糊話呢。皇上又信以為真,忙忙起身披衣就過去了。結果一陣鬧騰,就又留在了她的明月殿。翠錦听晴川說,那竇婕妤氣得在背後咬牙切齒,恨不得殺了她。」
我沉沉听著這翻話,心中倒慢慢晴朗起來,只溫婉說著,「姐姐且瞧著吧。正所謂‘天要其亡,必先其狂’。她這樣肆意瘋狂,豈不是自尋死路。」
紫月也舒展了眉頭道︰「婉姐姐說的正是。蘭姐姐雖是初承恩**,無以抗衡。可眼瞧著,那竇婕妤可是好相與的麼?」
蘭筠听著我們一翻勸慰,也了然其中深意。遂即轉換神色,露出了輕盈笑意,起身往殿門外觀荷賞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