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不緊不慢地應聲穿林而下。
「原來是南華上人在此,」他緩緩道,若有深意地轉頭向四周被雷劍劍芒壓翻的奇南香木。
漫天星輝灑落,他輕輕勾起唇角,不動聲色地邁步擋在石幕另一側空處。
察覺到石幕後「螻蟻」飛速逃離,南華上人想上前追趕。然而,韓琦的石幕恰好阻隔了他的方向,而韓琦又恰巧站在唯一方便離去的空隙。韓琦也分了一道神識留意石幕後方的動靜,與南華上人正相反,察覺他們氣息的遠離,松了一口氣。
「可以給我一個理由嗎?」韓琦緊盯著南華上人,不容置疑地輕聲道。
韓琦不是南華上人所謂的「螻蟻」,不容忽視,不得不答。何況,這是在人家的地盤上。
紫玉峰,三清門之中,唯二勝過他的靈氣豐郁之寶地。奇南香林,也是這里的一大勝景。
韓琦雖然口氣溫和有禮,南華上人卻知道他一向最是嚴守道規,不容他人侵犯置疑,心中不由「咯 」一下。
朝花溪等逃離的方向瞟了一眼,心中暗恨,南華上人收起了雷劍,長吸一口氣,強自壓下心頭的不忿惱怒,斂袖正色與韓琦執禮,慢慢道出今夜如此這般的緣由來。
與關西夫子和花溪慌張逃命時駕御烏孫青田核的歪歪斜斜不同,嚴平君游刃有余地操縱著青田核平穩而快速地向前飛去。
很快,因為嚴平君手中有紫陽真人特贈的門符,他們順利越過了三清門的護山陣,到了離三清門不遠處嚴平君客居的嘉平山中。
其實嘉平山與三清門佔據的諸多峰頭同屬一脈,不過靈氣淡薄,並未被三清門劃歸己有。
烏孫青田核降落在一條小溪旁,一彎月牙倒映在潺潺流水上,被波紋支解得如揉碎的格紋紙,群星閃爍,星光熠熠。偶聞蛙鳴。
關西夫子已是醒轉,不過氣息還不穩,半邊著眼,開不得口。
來到嘉平山,立馬可以發覺這里稀薄的靈氣。花溪之前來過一次,想到師傅為了更好地守護和指導自己,一直窩居在這樣一個地方,心頭更添一層負疚。難怪師傅這七年來的修為一直沒有進境。若不是為了自己,何至于窩在這樣一處惡劣的環境?!對師傅這樣一個看重修為甚過一切的修士而言,這是多麼大的犧牲!反觀自己,卻仗著小聰明去冒險,辜負師門的栽培。
雖然不後悔幫助關西夫子,花溪卻對自己的冒失和沖動懊惱不已。行事本該更加穩妥才對,是因為修為進得快就自負起來了麼?難道忘記了這是一個怎樣動輒就會丟掉性命的危險地界?
嚴平君終于帶他們來到了安全的地方,一直緊繃著的弦松懈下來,他緩緩坐下,閉目調息。
花溪忙過去扶住他,擔憂地問︰「師傅,你要不要緊?」
嚴平君抬頭看她一眼,並不說話,舒緩呼吸,重又閉上眼楮,靠著青田核內壁,漸漸進入神游狀態。
花溪心中惴惴,想到關西夫子,忙過去查看。
關西夫子仍然躺著,倒是比之前臉色好上不少。大約因為雷劍劍芒只取了力量的沖擊,沒有傷及經脈,又有另一人分擔了沖擊力,他吐得一口血出來,卻是正好舒通了雷劍劍芒的迫力對五髒六腑的壓力,尋常的傷即便對于低階修士也是不妨事的。過得這麼一陣子,便緩了過來。
花溪先施淨水咒,為他去掉臉上與衣衫的血污,又問關西夫子是否可以坐起來。關西夫子點點頭,花溪便扶他緩緩坐起,也靠著青田核內另一角。
她自己沒有隨身帶著的療傷丹丸,問關西夫子,關西夫子自行掏出一個灰嘰嘰的儲物袋,模出一枚指甲蓋大小的朱色丹丸來,費力地吞咽下去。
鴽探頭出來,目光在四周謹慎溜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危險氣息,終于放心地從花溪懷中鑽出來,一縱而下,落在地上。它舒展四肢,理順方才揉亂的皮毛,聳聳鼻頭,感覺到嘉平山稀薄的靈氣,耷拉下嘴角。轉頭瞅見一邊愁兮兮狼狽不已的三人,又心虛地縮至角落里,拿前爪捂著頭臉,頗有不見即不存在的掩耳盜鈴之意。
花溪正自一腔的心憂和負疚,見鴽精神抖摟,並未受傷,便無心去理會它。
丹丸吞下去,片刻便有了效果,關西夫子也自行開始調理。他這邊花溪也放了心,便又去瞧師傅。她在離嚴平君不遠處坐下,抱著雙膝盯著師傅開始發呆。
三人一鴽安安靜靜地呆在青田核內。療傷的療傷,調息的調息,想心事的想心事。
時間流轉得飛快,一夜就要過去。彎月與繁星隱去,東方的天際顯露出一線魚肚白,淺淺的金光瓖嵌在天穹,逐漸拓寬,逐漸宏大。終于,一輪紅日奮力跳出,大放光彩。
嘉平山日間的鳥獸早就開始活躍起來。
這里靈氣稀薄,不是修士首選的常居之所,于是就成了鳥獸的天堂,不少異獸靈禽怪蟲也不時在嘉平山上出沒。
待到天光大明、晨霧散去,鐵鷹飛出山外,蛛鷹開始捕食,五色雀啁啁啾啾,溪面泛起鱗光,各色細尾魚游來游去,白鷳便躍下,踩在水里啄魚吃。
嚴平君長長緩緩輕吐出一口氣,睜眼便看到自己那闖禍惹事的弟子正睡著。她靠在膝頭坐在對面,兩手環抱住腿,頭擱在膝上,歪在一邊,半張著嘴,睡夢中還皺了眉頭,手指緊緊抓住衣衫一角。他一手張開,探得一探,眸中略有寬慰——原來,多日不見,她的修為又見長進。想到她昨晚也是一夜奔波緊張,不由在她身上加上一道安息符。花溪便松開了緊攥著的手指,眉間的「川」字撫平,咂咂嘴,進入香甜夢鄉。
嚴平君站起來,到青田核外,另一角的關西夫子跟了出去,拿著一堆丹丸和藥草,叫住他︰「這位修士,昨日你也受了些傷,我這里有療傷的理丹丸,還有些平息靜心的藥草,你看哪些是用得上的?」
嚴平君看向他。
關西夫子已經恢復大半,他雖不知這位無比嚴肅的高階修士與花溪究竟是何關系,又是如何進入到三清門中突然救他們于南華上人的雷劍之下,不過也絕不想深究。留得一命,拿回師弟用性命給自己拼來的冰桃雪藕,他心滿意足,再無他求,閑事都不想管。
到底是金丹修士,經過一夜調理,嚴平君覺得自己幾已無礙。他揚眉溫聲道︰「不必,我已大好。」
關西夫子見他也是神色無恙,猜他這樣的高階修士大概都是不耐煩糾纏繁文禮節的,便也不客氣,自己收了起來。他笑著說︰「昨晚取給你興許還能起些效用,可是我醒轉時你已神游了,卻是不好打斷。」
嚴平君笑笑不言語,他不為人所覺地打量對面這人的神情。關西夫子他早就是知道的,與自己的弟子一同值守靈植園,自然要先探听清楚為人,早便听聞這是個憨實忠厚之人,現下見到,確實人如傳聞。目光坦蕩,神色平穩,言行也未見遮掩之處。他覺得,這人應不至于反水去泄露自己二人的秘密。
算了,反正這次本來就要帶花溪離開,他也不知花溪的底細,南華上人要追,還能追到哪里去?
嚴平君細細想過,心下已有決定,便背手踱至溪邊,只觀溪觀鳥,欣賞嘉平山景。二人便再無話了。
鴽縮在角落,先是自我鞭笞一番,不過它小小的身體經不住這麼長時間精神和**的雙重折騰,疲倦已極,不久便酣睡過去,一夜好眠。直到晨光大放才醒轉過來。
一醒來便精神百倍地蹦跳起來,沖到花溪腳下,一會兒用爪子撓,一會兒吱吱啾啾,最後更是順著衣衫爬了上去,攀到主人的頭頂,低頭又拿小舌頭舌忝花溪的臉。
花溪對這濕漉漉的溫軟肉條無比敏感,嚴平君施下的安息符也失了效果,她猛地睜眼抬頭,條件反射地用袖子抹臉。鴽沒站穩,一下子便慘叫一聲,一個倒栽蔥栽了下去。
嚴平君和關西夫子听到聲音,趕回青田核內,便正見到花溪氣急敗壞地狠狠用力擦臉,一邊還在點頭耷頭蔫腦的鴽的鼻尖教訓它︰「不許再舌忝我!」
見到師傅進來,花溪忙收斂起來,放過鴽,規規矩矩地過去,叫道︰「師傅!」她抬頭看看嚴平君的臉色,喜道︰「你沒事了師傅?」雖是問句,心里卻是肯定的。
嚴平君淡淡掃她一眼,花溪訕訕一笑,心虛垂頭,不敢對視,心如鼓捶,知道自己要受教訓了。不過她寧願師傅好好兒的,有力氣精神來罰她教訓她。
關西夫子不敢摻進她二人之間,拎起鴽走到一邊,掏出隨身帶著的靈植,給它喂食,鴽立馬開心起來,專心地蹲在關西夫子臂上,從他掌中討食。
好一會兒,青田核里靜得可聞落針,花溪垂著頭忐忑不安,真是度日如年。
嚴平君估模著她受得差不多了,才緩緩開口道︰「這趟過來,我帶你離開三清門,既有南華上人這檔事,今天就可以走了。」
花溪驚訝抬頭,一角的關西夫子和鴽也轉頭看過來。
嚴平君臉色仍是淡淡,目光如炬︰「你的修為到火候了,這次離開我另外還有安排。」離開三清門是他和掌門鶴陽真人共議的結果,剛才探得花溪隱有突破前兆,自然于後面的安排大是有利,他很滿意。因有旁人在,他並不提玄真派和花溪修為的事。至于到了什麼火候,他也沒有解釋。
花溪見他說得隱諱,卻是不容置疑的口氣,自己又才闖了禍,當然不敢反駁,問都不敢問一聲。
說到離開三清門,她還真是舍不得。在這里七年,山間修煉,崖邊取蜜,平日無瑣事擾懷,也無人管束,真是無比逍遙。相處的關西夫子也是忠厚好人。可是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世間沒有不到頭的逍遙日。從南華上人的教訓里,她也分明知曉,作為一個修士,既身處這樣一個修仙世界,斷無真正的避世之所。
她正自感慨,嚴平君卻又回頭問關西夫子︰「南華上人斷不是能容人之輩,你們與他之間的瓜葛起于何因,我也不想再問,不過這番得罪于他,後患無窮,你若是願與她一同離開,我也可以安排你的去處。」
關西夫子自是大為感動,不過他放開臂上的鴽,站起來搖搖頭道︰「多謝真人,」他改了尊稱,「我自幼于三清門中生活,早已習慣,何況這次並未顯露形藏,南華上人不會疑心到我這里來。」他自嘲道︰「我于門中一向謹慎膽小,步步避人鋒芒,想來他也不會以為,我這次執著至此。」
嚴平君點點頭,並不勸說,只道︰「如此便罷。不過,他畢竟是元嬰修士,你還是需小心,該抹掉的痕跡都要抹掉。」
關西夫子︰「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