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爾坐在窗邊,冬季英國的草場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觀賞的景色,但她還是坐在那兒,一只手撐著下巴,側頭專注地望著日出。
空氣寒冷,從口出呼出的白氣讓她更加確信這種寒意。而她卻只是坐在窗前,認真注視著這一切。
如果沒有結婚,她和維克多應該還生活在這里。然而父親的突然離世卻讓他們瞬間各奔東西。克萊爾一遍遍後悔自己將青春獻給了一個並不值得的人,而現在,另一個應該好好去愛的人卻行蹤渺茫。
維克多那一次的突然出現讓她吃驚不小,但在吃驚的同時,她更擔心的是他的狀況。他忽然出現又忽然失蹤,福爾摩斯似乎知曉什麼,可事實上又知之不多。她從倫敦離開,獨自來到這兒,為的只是尋找維克多的下落。他仍會定期拍電報給她,但人卻並不在特拉伊了。他的茶葉園似乎從秋季開始就瀕臨倒閉,而這正是她搬入倫敦貝克街的時間。接近年關,他卻下落不明,在這麼長的時間內,他究竟去往何處,他究竟匆忙追尋些什麼?一夢醒來,克萊爾覺得最糊涂的人總是自己。
維克多當然不在這兒,他投身于一件連他最親愛的妹妹都不曉得的事業之中,而她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有多擔心這個天天煩著她的親哥哥。
從諾福克郡的老家登上回倫敦的火車,克萊爾心情郁結。從故鄉稻田里升起的太陽此刻卻沒有半點溫暖,它淹沒在冰冷的空氣中,卻刺傷著她的眼楮。深紅的日暮在天空中涂抹出一條血痕,淌入她心中最虛弱的位置。乘務替她提著行李箱,她穿著一條橄欖色的長裙,肩上則是雪白的狐狸毛,但這都抵不過來自周遭的寒意。
當她穿著高跟鞋踏上四車廂的時候,滿腦子都是童年時的那些故事。維克多在草場上追著她跑,樹林里的野兔,以及夕暮下向他們走來的父親。她安靜地回憶著這些,這才發現,似乎從她婚變伊始,有些東西就開始緊隨其後,朝著他們張牙舞爪。
但她說不清那是什麼,如果說她從來到這個世界就是個奇跡的話,那麼現在才是苦難的開始?才是練就一個外來者的開始?
火車的汽笛在頭頂響起,克萊爾這才回過神來。她原本托著下巴的手掌被撤下,她望著窗外的一切,望著那些站在站台上沖著窗戶里揮動手和帽子的人,她想這其中甚至不曾有一個是向她揮來的。
但不久,她便發現了一點離奇。
也許真的是方才的自己太過走神,直到現在,她才吃驚的發現了一個情況︰那就是她所處的四車廂里竟然空無一人!
若是能早點意識到這一點的話,她也許不會走上車廂。她明白自始至終,自己身邊總縈繞著一些危險,所以連這一回出門,她都是避開了偵探,突然離開的。然而現在,她所處的這節空蕩蕩的車廂,卻將她心中的那種不安瞬間激發到了頂峰。
從一開始,她就攪在旋渦的最中心,在感受著來自每個方向的擠壓之後,她最終吃驚的發現,她依然逃不開那種力量。
火車已經起步,她知道自己沒有機會走下車廂,所以她不得不抱著一絲幻想,徒勞地在座位上呼喊乘務員。
——當然,徒勞只會是徒勞。
而這呼喊不久就被一個腳步聲所打斷。
那是從車廂深處傳來的,攪拌著遠方血紅的日落,讓克萊爾感到了一種徹骨的不安。影子被斜斜地拉開,從她看不清的車廂深處延伸到了她的腳邊。
克萊爾明白自己現在心跳有多快,同樣,她也知道周遭那簡直像是扼住她脖頸的感覺究竟有多糟糕,但她現在能做的除了等待便再無其他。像是一只等待命運的貓,克萊爾高貴地抬起頭,望著腳步聲的源頭。
當陰影被窗戶外的光驅散,那個人也終于出現在這血紅色的日暮下。
克萊爾死死盯著他,那是一位紳士。
他微微佝僂著背,腦袋向前伸著。他戴著一頂寬檐的高筒帽,在幽暗的環境下,克萊爾並不能將他的長相看得很清楚。紳士身上則是一件干淨的呢料大衣,他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不見半點凶惡的意思。
克萊爾曾以為從陰影里出現的會是奧斯維德,但她顯然錯了。這不是奧斯維德的體型,她知道自己一定沒有見過這個人。
那個人在她面前略微頷首,隨後便在克萊爾身後的座椅上坐了下來。
克萊爾警惕地擰起雙眉,在朝後略微望了一眼後,那個男子便開了口︰
「您好,夫人。」
「……」克萊爾頓了頓,她沒有立刻回答他,思考一會兒後,她終于問出了自己現在最想知道的一個問題,「你是誰?」
「這不重要,太太。如果您一定想知道的話,您可以稱呼我為教授,一個好心人。」
「……好心人?」克萊爾帶著一點冷笑問道,「教授,您包下這個車廂是否太過奢侈?」
「這是為了我們談話的私密性考慮。」那個男子背靠克萊爾,說得很是輕松。
「好吧,那麼現在開始這場絕密談話如何?」克萊爾看著面前空空如也的車廂,對身後的人說道。
「當然。」他聳了聳肩,「我只是希望您能離開貝克街。」
「……」克萊爾全身顫了顫,她絕沒想到這個人能如此輕易地說出自己居住的地址,這讓她感到可怕。她僵直著身子一言不發,直到對方微笑著重新說道︰
「夫人,我在征求您的意……」
「為什麼?」克萊爾打斷了他,急促問出的原因除了疑惑外,其實還有一層心虛。
「您的房客不是個安分的人。」他淡淡說道,即便克萊爾看不到他的臉,她也能想象他臉上平靜的神色。
「……」又是一驚,但相較前一次,克萊爾已經能漸漸適應目前嚴峻的情勢,「您是說福爾摩斯先生?」
「哦是的,本來早就想讓您離開那兒了太太,但似乎,赫德森三番五次邀請您都沒有成功。」他平靜地說完這些之後,克萊爾終于忍不住從座位上突然站起來。她的心髒在狂跳,這個人的一切她現在都十分好奇。她一直覺得自己周圍除了赫德森還有一股更為可怕的力量,它讓自己身陷囹圄,甚至差點喪命。
曾經那些朝她奔來的馬車,霍普帶著深意的視線,以及小巷里與他們交換信息的那個路人,那條忽然消失的毒蛇……她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與那股力量相遇,然後又擦肩而過。一切只是因為那力量不願與他們正面交鋒,所以他們才會一次次與這力量失之交臂。
但那不失為一種幸福,雖然他們總在苦苦追尋那力量的真相,但當它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她卻忽然變得膽怯。說到底,她喜歡冒險全是因為她對未知的渴望,而她自己本身則是害怕那種真正的危險的。
「……你是誰!」克萊爾實在無法忍耐那種恐怖的感覺,所以她重新問道。說完這一切後,她終于轉過身。身後依然是那頂高筒帽,它平靜地靠在椅子上,卻讓克萊爾的心七上八下。
「我說了,您可以稱呼我為教授。」他笑了笑,重新回答了一遍。但克萊爾已經不滿足于這樣的答案,她急切地想要知道他的一切,所以她從自己的座位走到了他座位的對面。不顧顛簸,不顧那如血的夕陽,她只是想要知道那黑洞的中心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當那個男子將視線對向站在他面前的克萊爾時,女人明顯看到他微微上揚的唇角︰
「如果您只是好奇我的樣貌,我並不避諱讓您看見。」說著,他便摘下自己的高筒帽。已經默然無語的克萊爾只看到一個男人微眯著眼楮,他似乎臉色不大好,但臉卻刮得光光的。給人一種很嚴謹甚至帶著些許禁欲的味道,但他身上也確實有著教授的氣度。
看到男子長相的克萊爾顯得愈加沉默,除了目不轉楮地望著他之外,她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所以他們對視了很久,火車車輪咬合軌道時鏗鏘的聲響,從窗戶里流進的風,以及來自遠山之後的最後一點陽光,它們充斥著整節車廂。克萊爾的心髒在遭受了這一層又一層的威逼後,終于漸漸走向平和。許久,她才張開嘴︰
「你想干什麼?」並不響的聲音,卻帶著沉重的語氣。
「這只是一次愉快的建議,女士。請您與福爾摩斯先生撇清關系,可以的話,請您規勸那位偵探先生,別讓他自作聰明、玩火**。」
「我與他沒有關系。」克萊爾低吼道。
「您的《血字分析》我可看了,如果那都不算有關系的話。」他帶著一絲嘲諷說道。
「……」克萊爾沉默著望向他,咬著嘴唇沒有繼續下去。
火車開始減速,第一站即將停靠。那個神秘的男子則重新戴上帽子,他站起來,從她身邊繞開後,便徑直向車門走去。
「如果我選擇無視您的建議會如何……?」克萊爾終于抬起頭看向他的背影。
「會很不妙。」他簡單回答道。
「您會殺了我?」克萊爾反問。
「會有人替我做這件事。」他回過頭看向克萊爾,表情紋絲不變。
車軌與車輪摩擦著終于停止,當那有節奏的聲音消失後,站台上的人聲開始嘈雜起來。開門之前,他忽然說道︰
「哦,對了。」他的聲音引起了本已神經脆弱的克萊爾的注意,「別學你的哥哥特雷夫女士,那才是最愚蠢的行為。」他說完,終于迎著開門走下了火車。
克萊爾吃驚地望著那個方向,當她想起時才追到門口。他竟然知道自己哥哥的下落,克萊爾必須要問清這一切!但這一站上車的旅客卻堵住了她的去路。她咬著嘴唇,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法抓住這個人,她只能眼睜睜地望著他離開。
當他淹沒在人群深處時,也僅僅是毒蛇重新回到樹洞。他已經將她圈住,只要願意,毒蛇很快就會重新出洞,然後毫不留情地咬死他們。
作者有話要說︰一到冬天就簡直懶得…………人真的應該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