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昔蕪躺在床上,望著黑漆漆的夜里的帳子頂,一手百無聊賴地模著脖子上掛著的玉墜,仔細地听著隔壁離淵房里的動靜。
終于,她听到了離淵栓門離去的聲音。離淵的腳步聲還沒走遠,昔蕪便從床榻上爬了下來,竟然是連鞋子也沒有月兌。晌午她問離淵是否今晚就上街上逛逛一探究竟的時候,離淵什麼話都沒說,昔蕪就知道這個臭道士是個悶頭葫蘆陰著壞。
果然不出她所料,離淵根本就沒想著帶她一起去,這根本就是背著自己在做壞事嘛!
越想越氣憤,昔蕪推開門就打算追出去,可是接下來她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門……根本打不開!
昔蕪跳腳,心下罵道︰好你個離淵,封了本姑娘的法術不說,還敢給我下結界?!
大街小巷,皆是空無一人。唯余幾盞破舊的燈籠,在風中忽明忽暗。
晚間的月塘鎮,靜的可怕,挨家挨戶早早便熄了燈。離淵手中提著一盞燈籠,獨自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走著。
白日里他去了西郊的義莊,只一眼便認出那幾具尸體傷口處殘留的妖氣。
因著昔蕪給的那些藥,離淵的法術少說也恢復了七成。對付這樣的妖怪,別說七成,便是只有三成也一樣綽綽有余。
昔蕪猜的不錯,月塘鎮食人精血的妖怪,確實是蝙蝠一族。只不過除卻她想的那些普通的蝠妖,還有一個略顯棘手的蝙翼蝠王。
蝙翼蝠王的名字,離淵在昆侖山上,或多或少還是听過一些。真身本是一只普通的蝠妖,後來入了邪道,有了些道行便在人間四處作惡。離淵曾與他有過交手,不過這蝙翼蝠王委實狡詐,幾次三番都給他逃了。
這一次為禍,想來又是為了練就什麼魔功。
起初這蝙翼蝠王為禍人間,也並沒有傷及他人性命。只是這一次,二十三條人命,必是不能姑息。
烏雲悄無聲息地遮住了月亮,離淵提著燈,走到了河塘邊上。
驀的,黑夜中快速略過了影子,有幾點停在柳樹梢上。仔細看,原是些個頭較大的蝙蝠,這些蝙蝠想來也是蝙翼蝠王的爪牙。雖有靈識,卻並未成精。
話說這蝙翼蝠王同離淵,也算是對頭了。蝙翼蝠王雖然狡詐,可屢次敗在離淵手下又是極不甘心。近日他吸取人類精血,私以為自身無論是法術還是道行都有了提升。加上爪牙傳遞過來的信息,許是蝠妖在這一方面的靈敏度較長。果不其然,他聞到了離淵身上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青石橋的另一端,蝙翼蝠王的身形,由無數黑色細小的蝙蝠凝聚成形。
細看之下,他沒有實際的容貌。所有的五官都籠罩在一片黑晶石般的陰影里,黑暗中只能看到他露出口的白牙,泛著陰森森的光。
離淵頓住腳步,抬眼望向蝙翼蝠王。
蝙翼蝠王的聲音沙啞,他冷笑道︰「不知道這不死之身的味道,同那些凡人究竟有何區別?」
不等離淵有所回答,那一瞬間他的身形突然膨脹,在發出一聲- !-地聲響之後,化作無數巨大的,籠罩著黑氣的蝙蝠,向離淵身邊攻去。
那些蝙蝠速度極快,如離弦之箭一般。離淵微微垂眼,將手中的燈籠別在了身旁的柳樹梢上,只見幾點寒光一閃而過,幾只由蝙翼蝠王意念所化的巨型蝙蝠,便被斬成兩半,落到地上又化為黑煙散去。
離淵後退幾步,抬手挽了個劍花,長劍輪轉之際,身側已是攏了一個微藍色的結界。那些蝙蝠接二連三地撞向結界,瞬間破碎。爾後,離淵長劍帶著袖氣劃過身側,結界瞬間自行崩裂,只一瞬,便將周遭所有的蝙蝠吞噬,瞬間灰飛煙滅。
暗夜中,蝙翼蝠王冷哼了一聲,帶著戾氣在攻入離淵身側時方才顯出身形,一雙利爪探向離淵腰際。離淵側身,反手橫劍將其架住。蝙翼蝠王掌心聚力,離淵手中的長劍發出嗡鳴,他退後一步,足尖輕點。身形卓越騰入半空。蝙翼蝠王掠身追去,張開了自己巨大的蝠翼。幾株柳樹被這股突如而來的力,掀翻在地。
離淵身形變換,在蝙翼蝠王一爪將要劈向他背部的時候,轉瞬來到了蝙翼蝠王身後。即便蝙翼蝠王察覺的極快,可回身之際,離淵早已劃出了長劍,一道光刃閃過,凜冽的劍氣直直擊向他的胸膛。剎那他五髒六腑劇痛無比不說,更是被那道劍氣擊中,整個身子撞在了石橋盡處的牌坊上。
蝙翼蝠王在牌坊破碎的石頭堆里,捂著胸口想要捏出一個遁地術,折眼,離淵早已將三尺長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青冥劍透出的殺氣,竟是讓蝙翼蝠王半分也動彈不得。
這便是離淵?天墉城的執劍長老?
難怪,不到而立之年,便修得長生不老之身,放眼人間如數仙門,卻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的名字,亦沒有一人能同他這般如此。
當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呢?
此刻,蝙翼蝠王的心中閃過一絲懊悔。他恨自己不該低估了離淵的實力,即便早就察覺到他此前便受了極重的內傷,卻任然不夠能力成為他的對手。虧得他還自認為吸食了那麼多人的精血,能夠有多厲害。
握劍的手,異常縴細,骨節分明。離淵冷眼,劍身徒然往前送上一分,蝙翼蝠王瞪大了充滿血絲的雙眼,分外怨恨地看著他。
最後,魂飛魄散。
而這一切,離淵身後不遠處的昔蕪,看得清清楚楚。
她嚇得退後一步,卻不小心踩到了折斷的柳樹枝子,結果被絆倒在地。
昔蕪捂著被摔疼的**,欲語淚流的時候,眼前折下了一片陰影。不用想也知道是離淵,此刻,她的身子不禁往後縮了一下。她必然是怕他的。
這是昔蕪第一次看到有同類,在自己面前被一個修仙者打的魂飛魄散。
她不敢抬眼去看離淵,只覺得自己似乎就連拽著衣擺的手都是顫抖的。
最後還是離淵拽著她的個胳膊,將她跟小雞似的提起來。
「地上不涼麼?」這是離淵對此時依然有些瑟瑟發抖的昔蕪,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這句話,打破了此刻近乎詭異的安靜。
「他死了?」昔蕪問道。
離淵不答。沉默片刻,反而問向昔蕪道︰「本是還不小,明明被禁咒封住了法力,又是如何破除那結界的?」
便是早就知道離淵此番捉妖,是不會留下活口的。昔蕪也知道那蝙翼蝠王害死了好些凡人,本是罪有應得。可他們畢竟也是同族,她跟來,原是想著能不能阻撓離淵,也好給蝙翼蝠王一條生路走。
昔蕪低著頭,極小聲地說道︰「你封住了我的法力,想來那個結界用的也不會太高明,最多是不讓我出去罷了。」她頓了頓,側過頭道︰「所以我在房間里砸了東西,小二听到動靜過來,我便讓他把門打開。如此,便順著你的氣味跟過來了。」
離淵失笑︰「你是屬狗的嗎?」
昔蕪這才意識到他是在拐著彎的拿她鼻子靈這件事情說事,瞪他一眼,跺腳道︰「你才是屬狗的!你全家都是屬狗的!」
說罷,便退後兩步跑開了。
看著昔蕪跑開的背影,離淵有一剎那的失神。不知為何,那一刻,他忽而想到很多年以前的花璟,生氣的時候,好似也是這般,佯裝惱怒地說了句什麼,便也跺腳跑開。
離淵攤開手掌,掌心有一顆暗灰色的珠子。是蝙翼蝠王的內丹,離淵那一劍,僅僅只是散了他的修為。看似魂飛魄散,可只要內丹還在,也不算入不得輪回。
通常,這樣的內丹他都會暫且留下,等神無妄閑暇時下來找他下棋飲酒的時候,一並交給他。
神無妄也唱笑他,何時變得如此心軟了?
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並未作答。
只有他自己知道,當花璟跳下誅仙台,神仙傳三界碑,都再也找不到她名字的時候。當好些白胡子的神仙告訴他,花璟興許是魂飛魄散之後。那時的心隱隱痛著,才讓他感知到,這在些許旁者說來輕巧的四個字對他來說究竟有多麼可怕。
魂飛魄散,不入輪回,消散于四海八荒。
如此,便再也沒有轉圜的余地。
昔蕪心中盤算著日子,想著估模這樂無煙這幾日便走了。如此也好,等雪狼王走了,她便回她的瑯邪山上去,便也不必提心吊膽地跟在離淵這個臭道士身邊。
估模著,這也是離淵笑願望。畢竟自從有了蝙翼蝠王這樣一件事情之後,昔蕪雖然明著看起來是規規矩矩的,可私底下也因為不滿給他暗地里使了好些絆子。譬如,在他買了些物什準備付銀子的時候,會模不到自己的錢袋。轉頭看向昔蕪,則發現她正得意洋洋地沖他搖晃著自己的錢袋。然後轉身放到一個乞兒的碗里,叉著腰頗為挑釁的看著他。
可是當離淵走過去,她卻沒了氣勢,反而有些慌張但仍然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我這是做了好事,你可不能收我!」
如此,離淵便同她一起餓了一天的肚子。
沒有銀子,自然便不能舒舒服服地住客棧。昔蕪同離淵一般坐在楊柳岸邊,看著眼前春風十里,夕陽西下,忽然有些欲哭無淚。想著就算要同離淵作對,也不能同現下這般委屈了自己啊!
想想下次還是用別的辦法欺負他吧,不能同自己過不去,自然也不能同離淵的銀子過不去。
昔蕪此刻正百無聊奈地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臆想癥摘星樓里烤鴨的味道。然後獨自就開始嘰里呱啦地發出控訴了。
昔蕪嘆了口氣,低頭在草地上畫圈圈。
離淵折眼,輕笑了一聲目送前方。問道︰「可是反省好了?」
昔蕪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然後抬頭可憐巴巴地沖離淵看去一眼︰「道長,我餓了。」
見離淵看她並未便是,昔蕪索性抬起手,將手上那明晃晃的鐲子讓給他看。再接再勵地問道︰「要不你給我把禁制解開?想必你也餓了,我去給你弄點東西來吃,我發誓!僅此一次!」
說罷,還並出三指放在腦門上,做出一副對天發誓的模樣來。
這幅楚楚可憐的模樣委實不大適合她,離淵忽而笑了,問道︰「我問你,可是知道錯了?」
「知錯了,小的知錯了!」昔蕪閉眼一個勁地點頭︰「您老人家就大人不計小人過,給我把這鐲子去了吧!」
離淵起身,抬手抹了抹袖子,余給昔蕪一個被夕陽渡了一層金邊的背影。
他說︰「走吧。」
「哎?」昔蕪疑惑︰「去哪里?」
離淵淡淡回眸︰「你不是肚子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