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盛帝撤了歌舞,殷玉寧知道這是要開始了。
盛帝感慨地說︰「光陰似箭,仿似昨日還在學舍與大哥弟弟們練字背書,今日相見,已經兩鬢染白。」
他這麼一說,下面的王爺們都坐不住了,忙說皇上不老,臣子才是老了。這個說自己體弱無力,連以前的弓都拉不動,那個說自己背駝了,穿衣時發現背後總是短了一塊。
殷倬說他以前能唱得和名角有得一拼,如今勉強能哼個調不走音。
帝王和季太後的臉色有點微妙,皇後身側的妃子們掩嘴輕笑。
殷玉寧瞧著眾王爺自曝其短,唯獨殷倣沒有說話,這位是專門來做靶心的嗎?
盛帝看似漫不經心地瞥了殷倣一眼,說道︰「今日盛況,當記下來給子孫看看,朕等手足兄友弟恭,當為後代典範。」
眾王爺自然是同聲贊好。
然後是讓誰來寫這篇錦繡文章。
盛帝的兄弟中,文采最好的是燕王殷佚。殷佚很有自知自明,推說自己比不過當朝大學士袁銘山。
袁銘山是先帝末年欽點的狀元郎,當時年僅十五,自小有神童之名。他的詩賦文章在學子中廣為流傳,連文人之首的柳東江都贊譽不止。
盛帝笑說︰「這時辰不早,就不要勞煩袁銘山了。其子今日恰巧在宮中值日,俗話說虎父無犬子,袁銘山的兒子听說文筆還不錯,年紀輕輕就有了清風公子的稱號。」
殷玉寧轉動了一下碧珠,嘴角抿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盛帝宣來袁韶清,他沒有穿四品值日官的官服,而是一身皎白,腰間懸掛一枚紫玉佩,秀美的臉龐還帶著幾分稚女敕,身形單薄縴細,對于喜好男色的人來說是秀色可餐。
「微臣袁韶清參見皇上、季太後娘娘、皇後娘娘。」
盛帝笑說︰「都忘了這是交值的時候,韶清這是要出宮了?」
就算不是交值,皇上說是,有人敢說不是嗎?
殷玉寧作為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面對袁韶清。他很難想像這麼個怯生生的小玩意,居然能讓安王落馬,還讓那人不顧兩宮太後的命令,硬把人抬進宮,賜封貴人。
雖然大慶國曾經出過男妃,那位男妃還差點成了男皇後,終究也只是差點而已。對大多數人來說,男風畢竟是上不了台面的東西,也就是那位帝王夠魄力,納了男妃。可惜駕崩後,在大臣和皇子們一致堅持下,那位男妃沒有和帝王合葬,而是另外葬在皇陵外。
他玩味地打量袁韶清,卻不知別人也在打量自己。
飲了兩杯酒就雙頰飛紅,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翹起,綠眼像鍍了一層流光,神情少了冰冷卻還是一貫的高傲,明明是端正的坐姿卻透出一股慵懶。殷倣強迫自己收回目光,這個驕傲的小東西,真是越看越叫人心癢。
再看站在大殿中央,縴細的少年郎明明有些怯場卻強裝鎮定,白衣在這華麗的宮殿中顯得飄逸出塵。若放在平時,他或許會看多幾眼,可惜有了珠玉在前,這朵裝模作樣的白蓮花,他還真看不上眼。
他也是在宮中長大的,宮中值日何時換班,他相信盛帝還沒有專橫獨斷到修改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而且誰會帶衣服到宮中替換。
若說這其中沒有盛帝的手筆,他是不信的。
殷倣又看了幾眼,一個詭異的念頭突然浮上來。
方才殷倬提起風芷,一個他幾乎都不記得的人,此時細看,這個袁韶清的側面竟然有幾分相似。
他差點想失聲大笑。
如果盛帝是打這個算盤,他可能會令他失望。風芷是個什麼玩意,他唯一做對的事大概就是死得早,否則……殷倣腦中掠過一串黑暗的想法,看著殿中少年的目光也變得深沉。
這個袁韶清,他究竟知不知道盛帝要他做什麼?
這時殿上已經擺好筆墨,袁韶清全神貫注揮筆疾書,殷倣的目光踫上盛帝意味深長的視線,他立刻低下頭,心中冷笑連連。
袁韶清這時也收了筆。
太監在紙上吹了吹,小心翼翼呈上盛帝面前。
袁韶清習得是柳體字,落筆輕盈,自有一種飄逸感,不過腕力不夠,少了‘均’和‘力’,但這些並非一朝一夕可練成,對于這個年紀的少年來說,已經是非常難得。
盛帝贊了一聲好,吩咐太監傳給眾人閱。
殷玉寧素來不愛這些奉承的玩意,低頭把玩腕上的珠子,听得眾王爺連連贊美下,殷倣吐出‘不錯’二字就不再說話,他不用看也知道盛帝的臉色不是很好看。
似乎和前一世的有些出入。
不過清風公子已經與安王相見,想必事情還會如前一世那樣發展,那他可得再做些布置才好。
他向四福使了個眼色,四福馬上心神領會,悄悄走到季太後身後的女官耳邊嘀咕了幾句。女官又向季太後低語,季太後立刻命人送殷玉寧回府。
季太後笑說︰「阿寧年幼,今日看著叔叔們共聚一堂,心里高興喝了些酒,這會兒有點昏了,不好意思向皇上皇後和諸位叔叔辭別,哀家做主先叫他回府。」
皇後聞言馬上叫宮女去準備醒酒湯,盛帝一臉關心,提議說︰「不若就在宮中宿一夜。」
這下在座的王爺都知道這位小靖王有多受寵,宮中有規矩不留外男宿夜,換著他們這幾個王爺醉死,皇上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殷玉寧站起行禮道︰「不敢勞煩皇上、皇後娘娘,臣唯恐御前失禮,請恕臣先行告退。」
袁韶清自從知道自己要出現在這個宴會上後就一直心神不寧,這篇文章是半月前就準備好的,其間被父親潤色,又被皇上再三閱修改,自己又每日默寫一次,方才在眾人面前揮筆,總算沒有出錯。
小靖王離席的動作,像在他一團漿糊的腦中打開一個缺口,迷茫的視線找到了一個明確目標。
整個京都的人都說殷玉寧就算沒爹沒娘又怎樣,皇上愛他更甚自己的親兒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日子過得比皇子還舒服。
他想,皇上寵他又如何,沒有實權沒有封地,不過就是皇上用來消遣的小玩意。
直到那天在街頭,他認出柳三公子,當然也清楚柳三公子背後的柳家是怎樣的存在。他盤算好,只等一個適當的時機站出來解圍,柳三公子必定會感恩于他,和柳家搭上關系,就等于給自己增加了籌碼。
沒想到自己認為十拿九穩的事反而落在別人手中。
他至今的還記得小靖王的驚艷出場,他怎麼也沒想到,一直以為是帝王玩物的小靖王,竟然有如此出色的才貌,輕輕幾句話就解了柳三公子的困境。
這樣一個人物,怎會是帝王的玩物?
他從那日後,像瘋魔了般不斷重復回想那個場面。
本來站出來的應該他,讓人矚目的應該是他,讓柳三公子注意的應該是他!
小靖王明明已經擁有了那麼多,為什麼還要和他搶柳三公子?
柳家在文人中的勢力正是他需要的東西,能將他從泥潭中拉一把的力量,小靖王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勢力。他擁有世上最尊貴的兩人的寵愛,這還不夠嗎?
其實以小靖王的外貌,不是更適合去朱安,更適合皇上的計劃?
為什麼這個人選不是小靖王,而是他?
他想要帝王的寵信,他想要一步登天,但不是以這種屈辱的方式。
然而時至今日,他已無退路。
殷玉寧走過袁韶清身邊時,突然感到一道怨毒目光看過來,他輕輕掃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淺笑。
雖然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讓他這麼仇視,這並不妨礙他看好戲的心情。
都說兔子逼急了會咬人,不知這朵白蓮花逼急了會做出什麼事。
真是期待。
^…………^
皇宮的家宴很晚才結束。
袁韶清沒有殷玉寧的身份,就算想喝醉也不敢,真的不舒服也不能提早離席。
殷倣前腳離開,他後腳就跟上。
眼見殷倣走出宮門,被侍衛扶上馬車,他那一步,始終無法抬起。
他記得皇上那番意味深長的談話︰安王對喜歡的人向來不吝于付出,只要得了他喜歡,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都會想辦法摘下來。你懂麼?
懂,他怎麼不懂。就是懂,他才害怕。
袁韶清目送殷倣的馬車消失在拐彎處,袖子中的手緊緊握住,指甲掐進肉中。
「清風,你還這站著做什麼?夜間寒涼露重,你小心身子。」
溫和清朗的男音從身上傳來,一件柔軟溫暖的披風搭在肩上。袁韶清轉身一看,三皇子殷筌好奇地看著他。
他馬上意識到自己身上這件披風是殷筌的,正要取下來,殷筌搖手阻止。
「你身子弱,要病了袁先生非心痛死。」
殷筌不過是一時意起的舉動,袁銘山是盛帝的心月復,他討好袁韶清也不過是想拉個關系。現在盛帝還沒有立儲的意思,也看不出屬意誰,廣結善緣不會錯,總會找到點蛛絲馬跡。
「多謝三殿下。」
他柔柔弱弱的行禮,殷筌看得眉頭直跳,這小身板兒……
「我看還是叫人送你回府。」
殷筌不等他反對,命小太監去備車。
袁韶清被皇子送上車,一時間還渾渾噩噩地不明白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應該想辦法跟上安王,問他是不是不喜歡自己寫的文章,他應該在安王面前留下一個驕傲又不惹人嫌的形像,听說安王喜歡有點脾氣的人。
只是……袁韶清緊緊把自己裹進溫暖的披風中,上面還殘留了淡淡的的燻香,仿佛在他心頭點燃了一撮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