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場附近的藏龍山被劃為御用狩獵場,凶猛的大動物早被清理干淨,放養了野兔子野雞獐子梅花鹿羚羊之類的溫順之物,專供皇家狩獵。
殷倣用馬鞭指著前方青翠的山頭說︰「這里頭兔子又多又肥,待會王叔給你烤野味嘗嘗。」
藏龍山有五個山頭,遠看像龍脊從地上突出。殷倣少年時常愛在此處游玩,對藏龍山的地形了如指掌,哪個山頭什麼多,他比當年放養的人知道得還清楚。他特意挑了此處,想著殷玉寧是第一次出來游玩,總要找些容易的,把人的興致勾起來,以後才有借口再約。
殷佐呵呵笑道︰「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愛逃學,有好幾次都燻了一臉黑回來,太傅捉著就要打手心,七弟你說什麼來著,士可殺不可辱。太傅氣得胡子都翹起來,問你這怎麼叫辱你了,你耍潑死活不肯伸手,說要打打**,**肉多不痛。」
殷倣臉皮厚,不在意地說︰「都幾百年前的舊事,虧五哥還記得,這是誠心在阿寧面前拆我台麼?」
「那時你才那麼點大,脾氣倔得很,一轉眼,哎,青山依舊,你我都老了。」
這話有點接不下去,再說下去就是掃興。
殷倣從侍衛手中取來弓箭,不理殷佐,對殷玉寧說︰「我們來比試比試如何,看誰的獵物多。」
殷玉寧眉梢一挑,接過弓箭,率先策馬沖入林中。
殷倣沒想到他這麼干脆利落就跑先了,微一愣神吩咐身邊的侍衛好好跟著小靖王,自己也分頭行動。
所謂狩獵,當然不可能是讓王爺一人沖進林中獨自行動。侍衛們四周包抄,驚起林中動物往王爺那邊趕,只要射中了,哪怕只是擦毛而過,侍衛會追在後面把獵物打昏帶回來。
殷玉寧入了林中,蔥翠的樹木擋去不少陽光,若是有人在此設伏,可真是防不勝防。
他環顧了一圈,弓拉滿盈,翎羽箭飛射出去,落入草叢中。
四福氣喘吁吁地跑過去,撥開草叢,擰出一只肥大的野兔子。
「我們有兔子吃了!」
四福還是第一次跟來打獵,小孩子心性高興得不得了,拿著野兔子稀罕地左看右看。
殷玉寧看了一下被一箭穿心的獵物,嘴角慢慢抿出一個弧度。
封印削弱後的征兆出現了,他的力氣變大,才射了一箭,手中這弓已經有些受不住力。他甚至能感應到封印背後屬于自己的力量在躁動,極力想回歸原體。他愉快地想,用不了多久了。
遠處的侍衛仍在趕動物,這次看見有獵物從眼前跑過,殷玉寧只是做做樣子拉弓,力道不夠就算瞄準了也未必射得傷。
四福只撿了一只兔子,就再也沒有撿到獵物,他有點傷心。不過瞧著小王爺的臉色,他又自我安慰,這是第一次來狩獵,有獵物就不錯了。小王爺很厲害,第一次拉弓就射到一只兔子。像楊家的大公子,每次狩獵都是空手而歸,還說自己不愛殺生。嘖,你不愛殺生干嘛每次狩獵都趕著去?
一趟跑下來,殷佐那邊數了有八只兔子、一頭獐子、兩只野雞。殷倣的獵物最多,十只兔子、一只果子狸、一只穿山甲、一只灰毛狐狸、五只山雞、一只剛成年的野豬,還有一窩鳥蛋。殷玉寧的獵物最可憐,兩只兔子一只山雞,除了一只兔子被穿心釘死外,其他兩只被箭擦過也算,叫侍衛打昏了捉回來的。
殷倣怕小孩子臉上過不去,好意安慰說第一次狩獵有這樣的成績就不錯了。
哪知殷玉寧根本不在意,在這個年紀的少年多是喜歡爭強好勝而且還輸不起,但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少年郎。
殷佐看出他是真的不在意,想起自己這個年紀時,也做不來這份淡定。哪怕是裝出來的,有這樣的心計手段,難怪一直聖眷不衰。只是又想到這可能是因為靖王夫婦早逝,逼得這個孩子過于早熟,心中難免一陣唏噓。
侍衛拿了獵物去水邊清理,這種事自然不可能讓王爺做,安王說是親自烤野兔,那也就是烤的時候動動手而已。
野兔里外都抹了調味料,烤好時外表一片金黃,皮上的油細響,眾人早被烤時飄出來的香味燻得滿嘴口水。
殷倣拿出銀刀子削了一條兔子腿,細心地劃開肉,盛在銀盤中遞給殷玉寧。
殷佐側目,這回算是看明白了,心中直嘀咕美色迷心。幸好這是自家佷子,再美再好也只能看著,不然他都想戳瞎自己的眼楮,七弟這副賤相哪像位王爺?
殷玉寧對口月復之欲並不偏重,他吃了幾塊兔肉就把銀盤放下,四福吃了滿嘴油,忙給他盛來清水洗手。
小王爺胃口向來如此,無論多好吃的東西都是幾塊就止。剛開始侍奉小王爺時四福也覺得這樣的食量怎麼可能養人,事實證明,小王爺健健康康長到現在,沒病沒痛,讓御醫們毫無用武之地。
听爺爺說這叫少吃惜福,他也試著吃少點,無奈架不住餓,如今他也是府中有名的小飯桶一個。
殷佐見狀,忙說︰「是不是不對胃口,我這還備了一品樓的點心。」
殷玉寧擺手拒絕,道︰「佷兒就是這點飯量,讓王叔見笑了。王叔慢用,佷兒去走走消食。」
殷倣正叫人把獐子架上來,沒想到他說走就走,難不成自己提出這燒烤野味的主意是討好討錯了地方?
「阿寧,我陪你一起走走。」
殷倣胡亂擦了兩下手,疾步跟在佷子身後,留得殷佐一個人眼巴巴地看著火上的獐子,烤的人都跑了,難道要他自己動手?
侍衛忙走過,笑道︰「王爺若不嫌小的手藝一般,小的先烤了這只獐子,放在火上都燒壞了。」
殷佐點頭示意他動手。
這廂殷玉寧信步走在林中,附近的地方已經被侍衛清過場,不會走著走著突然蹦出個狐狸野豬的嚇人。
殷倣搜腸刮肚地想和佷子說兩句,無奈到底不熟悉,之前殷玉寧又簡出深居,無從得知小靖王的喜惡。本想著小孩子都喜歡出來跑,狩獵是少年最喜歡的活動,大半日跑下來,他硬是沒看出殷玉寧到底喜不喜歡。
走了兩步,殷倣剛起了個音,咕嚕嚕的聲音不合時地響起,在這空曠的林中似乎被擴大了無數倍,想叫人無視都不行。
殷玉寧回頭看見殷倣一臉尷尬,忍不住一笑,道︰「那頭獐子烤起來真香,連這麼遠都聞到了,不若我們還是回去,免得五王叔吃撐了。」
殷倣被他笑得老臉微紅,知道他這是好意給自己找台階下,這麼個知情識趣的小東西,偏偏是自家的親佷子。一時間心中無限惆悵,看著殷玉寧的目光隱隱帶了幾分不舍和惋惜。
他艱難地別開眼,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說︰「獐子肉比兔子更香,可惜不是王叔親手烤的。若你來朱安,王叔帶你去山上獵狼獵 子,比這小家子氣的狩獵好玩多了。」
殷玉寧笑著應下,暗自疑惑剛才殷倣的目光怎麼變了,自己看起來有這麼招人可憐嗎?
他們二人兜回去,獐子烤了半熟,殷倣把烤獐子的侍衛踢下去,自己親自動手。
邊吃邊烤,即使殷玉寧不想吃了,還是給殷倣硬塞了幾塊獐子肉。
除了殷玉寧向來胃淺,四福人小吃得不多,兩位王爺是成年人,胃口不用說,十八名侍衛干的是體力活,更是飯量驚人。三人的獵物看著多,其實剝了毛去了皮掏了內髒,那點肉沒有多少。幸好侍衛帶齊了野炊爐具還有米面糕點,雖然沒能飽餐一頓,也有七八分飽。
這一行下來,天色已經快至傍晚,眾人才盡興地打道回府。
入城門時殷佐想起好像漏了什麼,左右看看,七弟在此,佷兒在此,一干侍衛全在,或許是自己多想了。
許久,城門外一匹棗紅母馬顛顛跑來,鞍上臉帶倦色的少年拉住城門外的士兵問︰「三位王爺可是回城了?」
士兵一眼看見他馬鞍上的御用馬場徽章,不敢怠慢忙說︰「這位大人可是說平王爺、安王爺和小靖王?若是他們三位,一個時辰前已經進了城。」
「多謝相告。」
袁韶清窩了一肚子火,就他借馬那會兒功夫,三位王爺就走遠了。他以為他們會去西嶺狩獵,那邊多是鹿羊,皇家人最喜歡的出處,結果卻撲了個空。他無法可想,便順著山頭尋過去。不想座下這匹馬跑了兩個時辰不到就累了,死活不肯再跑,他無法只好尋一處有水的地方休息一下。
他沒有自備水和食物,對著滿山跑的野味,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只能望洋興嘆。這時就算有人給他獵一只野雞,他也做不成食物,這位錦衣玉食養大的少爺,少了丫鬟連衣服都穿不好,還指望他懂野炊。
袁韶清又累又餓,憑著一股倔強終于找到了平王他們的營地。可惜安王擔心小靖王那嬌弱的身子吃不消,提早回去了,留下一堆滅了的火堆和埋在樹下的燒烤殘骸。空氣中還殘留著烤野味的香味,袁韶清餓了一天的肚子頓時咕咕怪叫,甘苦的嘴中拼命分泌唾液,心中把這筆帳記在殷玉寧頭上,更恨他幾分。
他進了城,見行人對他指指點點,頓時滿身不自在。他平日愛干淨,這一趟郊外跑得內衣都被汗濕透了,臉上不知吃了多少灰塵,蓬頭垢面的哪還有一點清風公子的飄逸出塵。
袁韶清繞開鬧市,走小胡同,從後門進了家。
梳洗一通用了碗面,感覺才像活過來。
這時袁銘山差人請他過去。
袁銘山今年三十有五,白面無須,穿著一身寶藍錦袍,側面看起來像個年輕書生。
「今日與平王一道,可玩得開心?」
袁韶清不敢說謊,但也不想說出實情,實情實在是太令人難堪了。
他支吾著答道︰「平王禮賢下士,平易近人。」
「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
袁銘山甚至沒有問他細節,這讓袁韶清十分氣餒。父親這種態度表明他並不贊同自己的行事,如果不是時間有限,安王半個月後就要返回封地,他何須這麼急急地湊上前,還不是為了父親,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他按捺著滿腔煩躁,告辭離去。
踏出院門時,二姨娘正領著他不到五歲的庶弟去見袁銘山。
「柔姨娘,二弟。」
趙水柔拉著兒子對他行禮,笑說︰「靜兒剛剛做完功課,說要給老爺看。奴婢拗不過,幸好老爺愛惜靜兒,不然奴婢也不敢隨意打攪老爺。」
她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又說了自己不敢,只是老爺愛惜幼子,全不是自己的緣故。
袁韶清點點頭,側身讓他們過去。
看著姨娘進了院子,庶弟蹦蹦跳跳地沖上台階,嘴里連連嚷著‘爹’,父親笑著彎腰抱起他,和姨娘一起進了屋。
袁韶清鼻尖一酸,別過頭匆匆回自己的院子。
他記得以前父親也是這樣臉帶溺愛地抱過他,世家出身的母親總說這不合規矩,那不合規矩,母親嘴里全是規矩規矩規矩。慢慢的,父親也不再去母親房中,外婆家安排了二姨娘,三姨娘……看著一房一房的姨娘照規矩抬進來,母親又開始指桑罵槐地說父親不守規矩。
母親總說他爹負心,要他不要走父親的老路子。父親要他好好做學問,從科舉晉身;母親卻想著如何在貴人面前露臉討個前途。
但是貴人的路子哪有這麼好走。
等他發現自己究竟選擇了怎樣一條捷徑時,亦把自己逼進了一條死路。
現在就算他想抽身,惹怒了皇上的下場他根本不敢想像;若是繼續下去,萬一安王對他生了不該有的心,他又該如何是好?
一時間是安王陰沉的面孔,一時間是殷玉寧冷傲的面孔,一時間是皇上那番意味深長的談話,一時間是母親的抱怨,父親的冷漠問話。
袁韶清腦中一片麻亂,只覺得所有人都在逼他,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對他好!
突然間殷筌的面孔閃出,袁韶清失控的一拳捶在牆上。
如果能早點遇上三皇子……
^…………^
殷玉寧回了府,就看見馬奴牽著一匹高頭大馬等在院子里。
老管家笑著迎上前,說道︰「小王爺,這是皇上欽賜的御馬,名‘追月’,還有一套烏金馬具。皇上一听說您去了馬上,立刻送來了這些賞賜。」語氣中不無與有榮焉的歡喜。
殷玉寧打量了兩眼,淡淡地說︰「改日我再去宮中謝恩。」
老管家見狀,以為他是在外面玩得太累,忙叫人去伺候小王爺休息。
四福玩了一天,才是真正累得快睜不開眼了。幸好他平日伺候慣了,就是閉上眼楮也不會出錯。
殷玉寧梳洗過後,見四福站著打瞌睡,便叫他先去休息。
四福像夢游一般走出去,還沒忘掩上門。
一輪玄月斜掛東天,撒下滿地冷霜。
殷玉寧的頭發還濕著,他五指插入發絲中往下一梳,水氣月兌去,一頭烏發干爽柔順地散落在胸前。
前一世他不了解盛帝,這一世他還是不了解盛帝。
這位皇叔有著和女人一樣詭異多變的心思,當他認為盛帝只是想控制自己時,那個人又會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舉動,讓人覺得他好像又真的很關心自己。
听到他去馬場,立刻就送來馬。就像前一世,見他總是拿著書,就認為他喜歡書,送了他一庫詩詞傳記游記野史。盛帝從來都沒有問過他,他喜歡什麼,他討厭什麼,總是一味自以為是的把自己認為最好的送到他面前。
曾經有一度,後宮有兒子的妃嬪都認為盛帝有傳位于他的意思,不約而同聯合家族向盛帝施壓,以王爺不能留京的理由,要盛帝把他送走。
那是盛帝在位三十八年中最腥風血雨的一年。
沒有人想到雷霆震怒是怎樣的可怕,盛帝雷厲風行的處置了幾百人,甚至用的不是什麼貪贓枉法的罪名,而是直接打上巫蠱詛咒皇族的罪名,罪證是這些人家中或女兒宮中搜出來的詛咒人偶,據說上面是盛帝和小靖王的名字以及隨身之物。
後宮死了三人,打入冷宮十八人,她們背後的家族勢力也受牽連,流放的流放,死的死,為奴的拉到東市拍賣。一時間沛京中多出一片空屋,街頭也少了許多人,娼館妓樓為了買官家小姐少爺一夜的人滿為患。
若是認為得到帝王的寵愛就能呼風喚雨,那只限于當皇權還沒有受到侵犯時。
帝王是至高無上的,皇權不容他人染指。
當後宮的女人和她們的家族勢力膨脹到以為可以控制帝王時,這致命的一擊足夠叫人認清楚自己的位置。
盛帝對他的好,他不是不明白。
只是這種強加于他身上的好,並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沒有高牆圍住的天空,沒有緊閉的門窗,沒有時時提醒他這不能做那不能動的僕人。
即使被困在這個凡胎體內,他從來沒有忘記他是誰。
他是重華殿主,他是自由的,不受約束,人人畏懼的月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