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禍 第六章

作者 ︰ 夏鴉

能容納四人的白玉池中,殷倣閉目靠著池壁,白色的水氣飄飄渺渺漫佈整個空間。

面頰隱隱發紅,胸前的水波輕輕動蕩,依稀看見水下的手不斷動作。

良久,他發出一聲低沉的申吟,雙眼睜開,嘴角拉出一抹苦笑。

到底不是自家的地盤,什麼都不能盡興。

沛京里不乏小倌館,比起他家後院養的那些孩子還不差。只是再怎麼好,又怎麼好得過那雙碧眼的主人。

光是想像一下他衣下的風光,殷倣就渾身燥熱,鼻子發癢。

看著眼饞偏偏又不能踫,還不如別看,省得自己腦袋一發熱,不知會做出什麼事情。

想到這里,殷倣落寞地出了浴池,披了件單衣,赤腳走回寢室。

他沒有注意到在角落的陰暗處,有些東西像蛇一樣游走,跟著他一起進了屋里。

侍衛知道他心情不好,說話都不敢大聲,原本還想問要不要人侍寢的話也咽回去。王府後院的公子們沒有跟來,若要人侍寢的話,這京城中多的是可供貴人尋歡作樂的地方,那些教過的孩子只會比朱安收來的那些公子們好,不會差。

王爺雖然好男色卻不是重欲之人,一月里需要侍寢的次數單手可以數出來。他心情不好的時候脾氣特別暴躁,喜歡一個人靜靜待著,侍衛自然不會在這時上前討罰。

殷倣躺在陌生的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干脆盤算起封地上的事,哪條村子已經好幾月沒交稅,哪條村子的人又開始不安分,這里需要錢,那里需要錢,自己還能再撥多少,碎碎的雜物能把人折騰瘋。

先帝賜給他的封地叫朱安,地方和名字中的這個‘安’字完全是兩回事。

朱安窮山窮水,遍地都是炸不完的岩石,一塊耕地里有三分是石,更別提牧業漁業,人都沒得吃,哪喂得起牲口,那魚苗一下,馬上就被人撈了回家曬魚干。

朱安人也是最不安分的,收成好時是農人,收成不好時便是出來搶的土匪,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安王初進朱安時,那些餓瘋窮瘋了的村民還想搶他的軍隊。

開始的時候他強行鎮壓,殺了幾村的刁民以儆效尤,不過收效甚微。朱安的稅收要靠這些刁民繳,地要這些刁民種,人都殺了,他還當個屁王。

強硬不行,他來軟的,請了幾位學政宣揚忠君報國的儒學,人是在听,到底有沒有听進去,他也沒準。

這麼撲騰了幾年,倒是叫他模出點門道,想出了個化軍為農,以農養兵的法子。把村子里的壯男都編進軍隊,農時下地,剿匪時成兵,有餉銀養著。如今朱安大部分地方都安定了,就是一些窮山坳里的村子還在搞那套匪農的玩意。那些地勢多是難攻易守,為了幾個刁民折進去一兩千兵,他窮,耗不起,只好放任這些刁民不管了。

這次進京,他原是想求盛帝一個恩典,借他點銀子或者直接給軍備也好。不過這幾天他一直被涼著,戶部給他打太極,工部一問三不知,他算是知道盛帝的態度,這人還記著當年爭位的仇,不打算叫他們這些兄弟好過呢。

殷倣東想西想,終于在月過中天時睡著了。

那些潛伏在黑暗中的東西也一絲一縷地飄上床,聚集在他胸口的位置,慢慢消失不見。

殷倣似無所覺,睡得迷迷糊糊之間,一陣喧鬧把他吵醒。殷倬推開他的侍衛闖進來,拉著衣服往他身上套。

殷倣莫名其妙地掃開他的手,皺眉道︰「十一弟這是何意?」就算是同胞親兄弟也沒有闖對方寢室的道理,更何況他們還是隔了一個娘。

殷倬瞪大眼說︰「你忘了今日要和我一起去看玲瓏園的戲?杜錦今日有戲,不可錯過。」

他見七哥仍是一副不知道你這說什麼的樣子,急忙指手畫腳把那天家宴上說約好的話搬出來。

殷倣哪想到他隨口敷衍的話被當了真,他若還是推托不想去,非得給這弟弟胡攪蠻纏到腦仁疼不可。

「行行行,可否請十一弟先出去,讓為兄換件衣服再說?」

殷倬滿心不高興地嘟囔︰「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前日做了什麼,帶著自家漂亮佷子上山幽會,叫了五哥沒叫我,我可比五哥會玩,和你也親,你這是什麼眼光。」

殷倣沒想到他竟然知道這件事,嘴角的無奈便苦笑。

「下次七哥也請你去狩獵如何?」

「免了,我還不高興漫山遍野的跑,弄髒了衣服多難堪……」

殷倬嘀嘀咕咕地被侍衛勸出去,安王總算松了口氣。

換了衣服,殷倣只來得及喝口茶漱口,便叫迫不及待的殷倬拉出去。

王爺的行館依著宮牆,要去听戲必得經過鬧市。

殷倬以前就是個坐不住的主,沛京里有什麼好玩的他全都了如指掌,雖然多年不曾進京,沛京的街道沒有太大變動,他溜達了兩天就模個清楚。

經過東市時,殷倬叫停轎,打開簾子對殷倣說︰「咱家佷子就住這後面,不如拉上他一起去听戲?」末了還裝模作樣地模把眼淚,「可憐他從小沒爹娘疼,四哥又是個嚴肅人,整日拘他在家,這不把孩子悶壞了麼。」

殷倣一時無語,經過昨晚浴池那一出,他現在根本不敢去見那漂亮的小東西,十一弟這是要鬧哪樣?

殷倬見他皺眉,以為他的心思被戳破不好意思,擠眉弄眼地說︰「弟弟這是給五哥制造機會,過幾天你就要回窮山溝,就算只能看不能吃,多看看也好,以後就沒這機會了。」

他的意思是說少年這時的體態最好,長大點就不好看了,七哥不見得會喜歡。

這番話到了殷倣耳中卻變了個味。

殷倣一想到以後這孩子可能會被盛帝賜婚,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的女子,怎麼想怎麼覺得那還沒見影子的小靖王妃面目可憎。

沒有女人配得起那漂亮的小東西,殷倣垂下眼簾,掩去突如其來的煩躁。

「就這樣說定了,我們先去靖王府。」

殷倬想自己這般為哥哥著想,真乃當世兄弟情深的典範。他踢踢轎門,吩咐改道。

^…………^

殷倬登門時,殷玉寧正半闔眼靠在貴妃椅上,陽光透過女敕綠的紫藤葉子灑在身上,暖洋洋得不想動。

四福認得安王,那天狩獵他獵物最多,又最照顧小王爺,見著他上門,樂呵呵地帶他到院子去見小王爺。

總算他還記得沒有通報不能進去,隔著門大聲說︰「王爺,安王爺與順王爺來訪。」

他推開虛掩的門,綠蔭下的少年緩緩坐起來。

一頭柔順的烏發傾瀉胸前,臉上還殘留著陽光的暖意,殷玉寧神情柔和,與他平日以冷傲示人的風采盡不相同。

殷倣走在最前面,只覺滿園春色都不及少年看過來的一個眼神,滿心滿眼只有施施行來的殷玉寧。

「七王叔、十一王叔安好。」

「不用多禮。」

殷倣虛扶一把,其實他更想伸手拉,說不定還能踫上那白玉似的小手。當然,他也就敢想想而已,這可是自己的親佷子啊。

殷玉寧不動聲色地打量一番,暗暗吃驚,怎麼才兩天不見,殷倣身上竟然纏了好幾只瘴鬼。

人的執念太過強烈時容易招鬼,身上掛了一兩只小鬼不出奇,但是五六只就太過了。鬼會吸食生氣,當鬼氣重生氣弱時,肉身鎖不住魂魄,很容易被攝魂。

這幾只瘴鬼死死咬住殷倣的肩膀、手臂和腿,生氣不斷從被咬處溢出,卻沒有被小鬼吸食。現在的殷倣像是一個會走的肉包子,極易招惹一些邪物。

按理說,帝王之子的龍氣只是比真龍天子弱些,有龍氣護體,一般邪魔妖怪難以近身,殷倣身上卻被瘴鬼纏上。話說,殷倣身上的龍氣幾乎淡薄得難以察覺,竟然是連瘴鬼都壓制不住了麼?

猶自稀奇間,听得殷倬自顧自說︰「玲瓏園的杜錦今日上台唱戲,他可是京中第一的伶人,輕易不出台,王叔今日可有耳福了。阿寧也來听听,包準你喜歡。」

殷倣靜靜得沒有插話,目光卻忍不住幾次瞟向殷玉寧。

殷玉寧並不愛听戲,完全可以找個理由不去,瞧著殷倣的眼神,覺得他是希望自己去的。不知怎麼的心中一動,‘也好’二字就月兌口而出,微愣之下覺得自己實在不該答應。但是話已出口,他不是善變之人,當下只好請他們稍等,他要更衣。

听到殷玉寧應允,殷倣的心都雀躍起來。

殷倬給他使了個眼色,樂呵呵地自己先行一步到轎里等。兄弟做到這種地步,就是到了地下見先帝,他也可以說問心無愧。

殷玉寧進屋前回頭看了一眼,見殷倣站在他方才躺臥的貴妃椅前,打量四周景色。他微微蹙眉,轉身入屋。

四福樂得小王爺經常外出,一個正是愛玩的年齡總是窩在家中,遲早窩出病來。他拿了幾套淺色的衣服,都被小王爺否決了,最後還是穿上玄色長袍。四福有些遺憾,還是高高興興地隨小王爺出門。

殷玉寧換了衣出來,依舊是那日讓他心動的冷傲少年,殷倣凝望他,一時失神,直到殷玉寧走到他面前喚了一聲‘王叔’,他才捧著躁動的心回過神來。

「請。」

殷倣做了個手勢請殷玉寧先行,自己跟在少年身後走出去。少年只到他胸口,烏亮的發絲在陽光下泛出金光,因為靠得近,鼻息間似乎能聞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雅香。

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少年擁入懷中。

殷倣的眼色變得深沉。

殷玉寧感到肩頭輕輕一觸,回頭看去,殷倣隨意地說︰「葉子落在上面了。」

「謝謝。」

殷玉寧淡淡道謝,掃了一眼四周新長成的女敕葉,這個時節有落葉?

玲瓏園是最近一兩年才紅起來的戲班,當家的兩個台柱是杜錦和雨生,杜錦飾女,雨生飾男。女角對唱腔要求更為細膩絢麗,身姿也有特別的限制,杜錦能在沛京唱紅,除了唱腔無人能及外,他演的女角更是妖艷清麗信手沾來,變化多姿,深受戲迷追捧。

三位王爺從靖王府出發到玲瓏園時,戲已開場。

作為王爺自然有相應的待遇,園主親自迎他們去了二樓的雅座,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品樓的小吃點心,茶水清酒一應俱全。

舞台上雨生的戲剛剛過,龍套上來換場,下一幕便是杜錦的望夫歸。

這出戲講的是雨生在戰場上拼搏,杜錦飾演的月娘在家中盼望丈夫早日歸來。沒有男人在家的日子很苦,家婆是個藥罐子,新婦年輕貌美惹來村中無賴覬覦,杜錦一邊與無賴周旋,一邊要操持家務。這一段講的是月娘去城中買藥,踫上富家公子調戲。

杜錦的聲音充滿哀怨,怨自己命苦,怨老天不公,怨自己的丈夫執意從軍,把整個家扔給才結婚三日的新婦。男人只顧著自己一時快意,哪知道女人操持一個家的辛苦。

老實說,這劇本其實寫得不怎樣,整出戲就圍繞在新婦如何美貌如何招蜂引蝶上,勝在杜錦的唱腔和雨生的武打出彩,彌補了空泛的內容。

殷玉寧在觀世鏡中早已看遍世間百態,這種戲碼看多一次都覺得膩味。他听過便算了,不像殷倬如痴如醉地還跟著哼調,忘情之處還拍桌喝彩,震得一桌杯杯碟碟亂跳。

听了片刻,正尋思找個借口離開,掃了一眼殷倣,卻見他定定地看著舞台,其實是兩眼放空,一副靈魂出竅的模樣。

殷玉寧臉色一冷,藏在袖子中的手飛快畫了一個簡單的驅散符,直接按在他手腕上,他身上的小鬼頓時發出淒厲的慘叫,身體化為青煙消散無形。當然,在場誰也看不見這個場面,也听不見那刺耳的慘叫。

殷倣被杜錦那纏綿的聲音勾起滿月復心思,神不守舍之際,突然手腕上一暖,等到自己反應過來,正好看著五只白玉長指離開,暗暗懊惱。

「阿寧,怎麼了?」殷倣見少年沒有看舞台而是自己,心情大好,問道︰「不喜歡听戲麼?其實王叔也不喜歡。今日天氣晴麗,不若到湖邊走走?」

「怕十一王叔會不高興。」

殷玉寧說著,目光銳利地掃過牆角暗處涌起的黑霧,那團蠢蠢欲動的東西一頓,又縮回去。

「無礙,他听上癮了就算天塌下來也不管不顧,叫侍衛留話給他便是。」

殷倣很安心地撇下弟弟,拉著殷玉寧出去。

園主因來了兩座大佛,顫顫兢兢地守在樓下,生恐怠慢了貴人。不想戲才唱了三分之一,安王就和那漂亮得不像人的少年走下來,他忙點頭哈腰地迎上。

「王爺,可是有不妥之處,小民立刻就改。」

殷倣懶得和他嗦,徑自走了。

身後的侍衛攔住園主,拿出一張銀票塞給他,「王爺出去透透氣,不用多事。這是王爺賞你的。」

園主捧著銀票,眼睜睜地目送他們大搖大擺出了門。

雨生換了衣服出來,本是要去給貴人敬茶,恰巧看見這一幕。

「爹,安王爺不喜我們的表演麼?」

「不是不是。」園主打開銀票一看,呵,一百兩,包三天園子也不過這個數。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銀票,喜滋滋地去招呼其他官爺富商。

雨生听了,雖然覺得難以置信,但想到那伴在安王身邊的少年好似比自家的師弟還要出色,原是忐忑不安的心也就落下了。

他平日最擔心的兩件事,一是貴人不喜歡他們的表演,他們就算唱得好,戲迷也不敢公開和貴人作對來捧他們的場;二是貴人看上師弟。

伶人的地位如同娼妓,杜錦生得好,以前未成名時常有人點名要他陪席,也幸得這些人全是戲迷,動手動腳是難免,到沒有做出什麼齷齪事。後來他們名氣漸大,來請杜錦的人自持身份抑或重名聲,杜錦又懂得周旋,才保住了清白。

只是這些人的身份再高,能高得過王爺?

前些日子听得王爺要來看戲,他就一直坐立不安。倒是杜錦淡淡地說︰「該來得總會來,怕有什麼用。」

杜錦自己看得開,既然是吃這口飯,再清高再矜持又有什麼用。若踫上個惜花憐才的人也就罷了,踫上個不講理又權高位重的人,他一個小小伶人,又如何護得了清白。最怕是清白不保,還把整個戲班都連累了,得不償失。

雨生到後台對杜錦說了方才所見,杜錦沉默了片刻,幽幽嘆氣︰「總是有個好命的。」

換了一套行頭,杜錦抿出一抹羞澀又略帶愁容的笑容,姍姍挑簾蓮步踏出。

「鶯花尤怕春光老,月娘更怕歲月無情蹉跎老,心憂憂,淚沾衣,日日挑簾盼君歸……」

殷倬忍不住喝個彩,喝得早了些,聲音大了些,樓下的戲迷都有點側目。不過他們都知道在樓上的多半是自己惹不起的貴人,不敢再望,頂多窩在心里嘀咕。

杜錦瞥了一眼樓上的雅座,從下面看上去,隔了一層輕紗,他只看見一個金頭冠隨著拍子搖晃。

這位王爺倒是個有趣的,不知是安王爺,還是順王爺。都說順王爺是個戲迷,想來應該是順王爺。

杜錦妖姣地轉了半身,收起心思,拈指凝眸,專心致志地唱戲。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天禍最新章節 | 天禍全文閱讀 | 天禍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