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沛京,余祺終于忍不住問︰「大師兄,為什麼要說謊?」
易榮城沒有看他,只道︰「我們回去再說,」
「大師兄,師尊說過我們劍修要光明磊落,說謊恐嚇怎能算是光明磊落?」
見他仍是不答,余祺攔下易榮城。
「大師兄!皇宮中殘留的陣法氣息明明是我們天劍門的陣法,那個人很可能是我們天劍門的人!」
易榮城見小師弟一臉‘你不說我就不讓你走’的耿直表情,頭痛地降下飛劍,打了個隔音符,讓外人听不見他們的對話。
「余祺,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更加不能對外人說。」
他雙手按在余祺的肩上,沉重的力道讓余祺意識到接下來的話題很嚴肅也很重要。他不甘地抿嘴,把滿月復的牢騷壓下,靜听大師兄說話。
「五百年前我們天劍門是最大的修真門,曾有六位峰主,十八位長老,上中下三等弟子千余人。如今我們門中連三百人都不到,若不是師尊即將飛升,天劍門只怕會淪為末流門派。」
余祺當然知道,現在的天劍門只有一位殿主,就是他們的師尊緒秀姿,又稱紫霞仙子,三位長老常年閉關,不要說新一代的弟子沒見過他們,連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弟子都沒幾個見過長老的。
他不知道其他修真門是不是這樣,因為他拜入門時就是這樣,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是大師兄這麼一說,似乎這是不應該的。
「我們天劍門之所以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皆因門中出了逆徒。說起來此人還是你我的師叔祖,此乃本門丑事,除了親傳弟子外,誰都不知道。」易榮城沉重地說︰「本來這不應該由我來告訴你,但是情勢緊急,若我不說,我怕你會被人誤導。」
余祺慎重地點點頭,「大師兄,我信你。」
「五百年前,我們天劍門有個叫李赫淵的天才,他卻不是個劍修。事實上,我們雖然叫天劍門,並不是所有的弟子都是劍修,我們曾有煉丹師、醫修、獸使、及陣法師。李赫淵是個陣法師,他聰明絕頂,自創陣法,曾被喻為修真界第一陣法師。」
「你可知道為何本門收徒只在鄉野?」
余祺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冒出這一問,搖搖頭。
易榮城解釋道︰「生在榮華富貴之家的人很少有靈根,有靈根的人幾乎全無五福,上天既然給了人一樣東西,就不會再給另一樣。李赫淵生于簪纓世家,師祖是不應該收他的。只因嘗過權利的滋味,極難舍棄凡塵,于修行有礙,難以修成正果。」
「天劍門每代弟子在築基後都要去俗世了結塵緣或是歷練,只有心無雜念才能在修真路上行得遠。師祖命李赫淵去俗世歷練,那時他的家族已經沒落。沒想到他為了報仇竟與人間君主結下情緣,助那人奪位登基後,入主後宮,造下無數殺孽。」
「師祖痛心疾首,前去勸他回頭,反而被他重創。他為了那君主不惜向天借命,引來九天雷劫幾乎滅了方圓百里的無數生靈。天劍門出了如此逆徒天道難容,不得已傾門而出要將他拘回門中。這一役十分慘烈,我門中菁英幾乎盡喪在李赫淵手中,李赫淵也受了重創,據說他逃回去為那君王殉葬,最後還落得個死不同槨的下場。」
余祺嘴張得大大的能塞下一個鴨蛋,半天都沒回過神。
易榮城拍拍他肩膀,苦笑道︰「事隔百年,大光明御法陣又重現人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與李赫淵有關。在天劍門,所有關于他的東西都被封禁永不得啟用,會這個陣法的人,除了李赫淵,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但是這件事,只能天知地知,和我們天劍門中的嫡傳弟子知。」
余祺不解道︰「為什麼?大師兄,若是能和其他門派聯手,豈不是更容易緝拿此人?」
「小師弟,你太天真了。若是說出去,其實我們天劍門百年前沒有殺了李赫淵,他現在又重現人間,我們本來已經搖搖欲墜的名聲就更無法挽回。」
易榮城見他還是一臉糾結,安慰道︰「而且這人是不是李赫淵還不知道,還需帶這些凶靈回去給師尊鑒定。」話雖是這麼說,其實看到凶靈時他就隱隱有種確定,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只有李赫淵。
五百年前他剛剛入門,曾經參與善後之事,他听僥幸活下來的師兄說,李赫淵有一種陣法,可以把自己身上的天罰轉移到別人身上,那人本身的業障越少轉移的天罰就越多,最好是童男童女。
李赫淵身上的罪業深重,天罰自然加倍。為了活下去,他把天罰轉移到童男童女身上,無人能抵擋天罰的威力,那些孩子死後成鬼仍得背負李赫淵的罪業,永世不得超生。
李赫淵是個陣法奇才,他創下的陣法極為精妙,以一人之力幾乎屠盡天劍門的菁英。只怕他當年根本沒死,這麼多年來養精蓄銳,又要卷土重來,天劍門危矣。
易榮城一想到要把這麼沉重的消息帶回去,心情益發低落。
余祺仍在糾結為了名聲撒謊算不算是光明磊落,並沒有意識到他們今晚的發現會給天劍門帶來多大的震撼。
二人相對無言,突然一道爽朗的男音插入︰「大師兄,小師弟,月下談情呢?」
易榮城嘴角抽搐,撤了隔音符,對那人說︰「趙師弟,你怎麼現在才來?」
趙啟拿出乾坤袋搖了搖,笑說︰「在路上踫到好玩的東西,特意捉來給師兄解解悶。」
余祺悶悶地喚了一聲‘趙師兄’,還沒從糾結中恢復過來。
趙啟打開乾坤袋,沒有東西出來,他很納悶地翻轉袋子倒了倒,還是沒有東西。
「怪了。」
易榮城問︰「到底是什麼東西叫你非捉了不可?」
「一只沒有鬼氣的鬼和一只沒有妖氣的妖。」
易榮城和余祺不約而同地想,這和皇宮中的事件有何聯系?
趙啟把乾坤袋翻了個底朝天,很失望的發現真沒了蹤影。
易榮城說︰「我們還是先回天劍門,我有大事要向師尊稟報。」
「好。」
趙啟利落地祭出飛劍,三人飛快離開此地。
百里外,蕪花睜開眼,發現自己不是在黑乎乎的地方而是在荒郊野外,高興地抱住黑貉轉圈。
「我們逃出來了!」
她發現自己和毛毛被收進了一個奇怪的地方,急得不知該怎麼好,捏住玉符的手不知怎麼觸動了玉符,一眨眼就換了個地方。
簡直是死里逃生啊!
蕪花高興完了又發現一個大問題。
這里究竟是哪里?!
要是還在路上,至少有個方向可走,捉個人問路。這是荒郊野外,左看是亂石,右看是野草,她找誰去問路?
似乎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蕪花仍然沒弄懂怎麼用玉符!
剛才是怎麼發動玉符的?
她太緊張,根本沒注意就出來了!
黑貉拍拍她的肩膀,沒關系,尊主一定發現我們不見了,會來找我們的。
蕪花沮喪地蹲在地上,讓她死了吧……
^…………^
皇宮中正在醞釀一場大風暴,小靖王府卻是沉浸在一片祥和的寧靜中。
殷玉寧躺在床上,一點點熒光從空中出現,飄進他的身體。他的體內,一股恆古的力量游走全身,所到之處的骨骼肌肉筋絡被那力量沖擊一次就會變得透明少許,微弱的靈氣不斷填入,消失,填入,消失,似乎永遠都不會填滿。
一道朦朧的影子出現在床前,隱約可見是個男人,他伸手輕輕撫模少年越發完美的面孔,然而虛無的指尖根本無法觸踫到少年的肌膚。
痛苦、哀傷、眷戀和沉重的思念傳來,殷玉寧身上的熒光一下散去,緩緩睜開眼。他的眼楮不是平日的翠綠,而是仿佛凝聚了漫天星河的寒泉,深暗的水中蕩漾著點點碧幽色澤。
他坐起來,動作比貓還要輕盈,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影子痴痴地望著他,明知觸模不到他的面孔還要伸手撫模。
殷玉寧輕聲喚道︰「王叔?」
影子的模樣似乎清晰了些,已經可以看見明顯的輪廓和面部特征,赫然是殷倣!
不,還不算是殷倣,只是殷倣的三魂七魄中的二魂三魄。
人魂主肉身,地魂主靈智,尸狗主喜,非毒主愛,臭肺主欲。
人失了三魂七魄中任何一樣都會無法正常行動,更何況是二魂三魄。
殷倣出了事!
殷玉寧不動聲色的悄悄畫了一個定魂符在手中。
不齊全的魂魄受不得驚嚇,凡人所說‘嚇得魂飛魄散’不是虛言。若散了魂魄,七天內不歸位,肉身不是被奪舍就是死。
「王叔,你怎麼來了?」
他慢慢伸出握住定魂符的手,殷倣的動作很遲緩,卻並不遲疑,緊緊握向殷玉寧的手。
五指交疊,定魂符發出一陣淺淺的光芒,殷倣的身體更清晰些,不像剛才那樣似散非散。
「我……我不知道。」殷倣像是在回憶,「我剛剛收到你的傳信,很高興,信沒了。」
他有點疑惑地看著自己的手,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手是透明的。
他記得在書房,雀隼帶來阿寧的信,他看過後,信紙化為點點金光從他指間消失。
然後……他不記得了,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
「……阿寧給我的信。」
殷倣的神情很迷茫,失落又茫然,像個迷途孩子,不知所措。
「王叔不要擔心,我送你回家好麼?」殷玉寧壓下心底涌上來的蕭殺之意,沒有人可以隨意踫他的東西,柔聲道︰「離開太久,你的身體會生病的。」
「阿寧。」
殷倣像是不能理解他的話,只是反復地呼喚他的小名,莫名地叫人心酸。
柔和的光芒從殷玉寧的手中發出,他輕輕攏住殷倣的魂魄,變成一點小光,送入胸前。
「不要緊,王叔,我護著你呢,沒有人能傷害你。「
定魂符可以保持他魂魄不會飛散,卻不能護住他的魂魄不受損。生魂月兌離肉身在外面游蕩太久,魂魄會受損,即使能及時招魂,人醒來也會有不同程度的痴呆。
幸好他的原體已經恢復了幾分,用來存放魂魄是最安全不過。
即使如此,他必須馬上把殷倣的魂魄送回,否則時限一過,他可無法再做一副肉身給殷倣。
他不是派了蕪花去見殷倣麼?怎麼還會出事?!
他動念召喚蕪花,只听蕪花欣喜地大叫︰尊者救我們!
殷玉寧蹙眉,用意念觸動蕪花身上的傳送陣,一道白光閃過,蕪花和黑貉狼狽地摔在地上。
「尊者!我們差點就見不到您了!」
蕪花又驚又怕地拍拍胸口,還沒來得及把他們的驚險旅途故事說出來,就被殷玉寧身上的冷氣凍傷了。
她驚疑地問︰「尊者?」
殷玉寧壓住怒氣問︰「蕪花,你不是應該在朱安嗎?」為什麼還會在沛京外的荒野?
蕪花抱住黑貉,黑貉那毛茸茸的身體稍微小了點,根本當不了擋箭牌。
她小聲說︰「我、我們不認得路嘛。」覺得這理由不夠,她又補充道︰「我們也看不懂地圖。」
殷玉寧站在原地半晌,他怎麼會認為會拜入地藏菩薩門下的鬼是聰明人。分明是笨!只有笨死的鬼才會拜入地藏菩薩門下!!
他覺得他現在還這麼冷靜,其實是已經被菩薩渡化了。
「難道你不知道鬼能借道,夜行千里?只要想去一個地方,自然就會出現在那里。」
蕪花把臉藏在黑貉毛里,「可是……從來沒鬼告訴我……我怎麼知道……」聲音越來越小。
殷玉寧深深吸氣,緩緩呼出。這事先放一邊,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平心靜氣平心靜氣。
「蕪花,你能變化成其他人的樣子吧?」
「行是行……「蕪花不確定地說。
「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應該是可以的,但我從來沒試過。」她之前住在沒人打攪的冷宮,沒人可供借鑒,也不需要變成別人的樣子。按理說鬼修到了她這年歲,應該是能任意改換容貌,按理說哦……
殷玉寧覺得自己越說越無力,這鬼修五百年來究竟修的是什麼?!
蕪花慚愧的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不敬業了,補救地說︰「尊者,您想我變成誰的樣子?我試試,不行的話毛毛也可以。他變得很像,就是不能說話……」她說著都有點心虛。
殷玉寧現在也只能指望這兩只不著調的家伙。
「我要你變成我的樣子,大概需要六七天的時間。」
蕪花打量了一下殷玉寧,覺得尊者好像變了點樣子,不過這個年齡的孩子是一天一個樣,倒也不奇怪。
蕪花雙手捂臉,想像著殷玉寧的樣子,放下手來時,她的臉至少有九成像。
殷玉寧的視線移下,停住。
蕪花跟著一看,羞澀地說︰「身體就不要了吧?這太難為情了。」
她頂著殷玉寧的臉,女兒身,少女音,這真的能騙過別人六七天嗎?
殷玉寧又是一陣頭痛。
蕪花轉了個身,身上衣服換成殷玉寧的裝束。幸好她不是妖艷型的女鬼,換了男裝後倒也能蒙混過關。
蕪花模仿他的聲音說話︰「尊者,如何?」
殷玉寧按住眉心,無力道︰「少說話,少動作,臉上不要有表情,不要讓人近身,多看書。」
蕪花愣了一下,才明白這是在指點她掩飾破綻。
她興奮地捏住兩個小拳頭在胸前一晃,「尊者放心,全包在我身上!」
殷玉寧看她頂著自己的臉,穿著自己的衣服,做出小女孩的動作,他已經沒力氣糾正了。
他轉身喚道︰「洪九。」
一道陰影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門外。
「主人。」
「安王那邊可有傳來消息?」
「有。」
「最近一次的消息是何時收到的?」
「三個時辰前。」
「有沒有提及安王身體如何?」
「沒有。」
是了,就算安王出了事也不會告訴外面的探子暗衛,以免亂了人心。既然現在還有消息,至少表明安王的肉身還沒死。
殷玉寧說︰「你跟我一起去朱安。」
「是,主人。」
殷玉寧啟動傳送陣把自己和洪九送出城外十里。
他不知道還有沒有修行者在城中,以他現在的身體,能避免與修行者接觸還是盡量避免,都說人心叵測,還是小心為妙。
這種小型的陣法就算被發現也只會被認為是同道人往返。麻煩的一點是用的次數太頻繁會引起注意,他還得想別的辦法去朱安。
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神力又不能用,真是令人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