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到底是不放心小靖王的‘預言’,沒有召回追兵,只叫上林鏡棠和瑤三娘來挑人。
給私奴暫住的營地外圍了三人高的木柵,木柵上方全是一根根削尖的樁頭,下面挖了一圈困馬坑,坑底佈滿削尖的木樁,摔下去不死也是重傷。
因為人多,分開五個營地容易管理,即使這樣,林鏡棠和瑤三娘來時,一個皺起眉頭,一個用香巾捂住鼻嘴,嫌棄得不得了。
人多垃圾多,排泄物也多,幸好是深秋,異味不至于飄香萬里,但也絕不好聞就是了。
沒人認識林鏡棠,卻有人認識瑤三娘,這是臨平最有名的花樓老鴇,她手下的姑娘據說能比下京城的花娘。
瑤三娘今年三十有多,養顏有術,看起來還像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身段玲瓏,狐裘披風下露出輕紗籠罩的一片白花花豐胸,有些不長眼的男人還色迷迷地望著她。
就算不知道瑤三娘是做什麼營生的,一個女人穿成這樣子,能是好人家嗎?本來這些人對成為私奴後的命運就充滿恐懼,現在看了這麼個女人出現在營地中,還能不明白她是來干什麼的,家中有女孩的都恨不得抱著孩子立刻縮進地里。
八千多人,看著很多,按二人的條件挑,先就刷下來過半的人數。
林鏡棠那邊最容易,女的不要,有髒病久病舊疾的不要,年齡要在五歲到二十歲之間,勉強有三千人。從這三千人中,他要體格好,能練武的,挑挑揀揀湊出五百人。
林鏡棠先帶他們去上冊,他們的家人明顯松了口氣,雖然不知道被挑去做什麼,至少這比私奴還有點希望。
陳德冷眼看著,要知道能活著從林鏡棠手中出來的人才有資格做暗衛,當年王爺送進去的一百人,只有二十一人活著出來。在盛帝下令的暗殺中又死了十人,如今只有十一人。
這五百人分五批進去,能有三百人活著出來就不錯了。若依他看,還不如做私奴,至少還能闔家團圓到死。
瑤三娘這邊只要六歲到十二歲的女娃,符合條件的少得多。一百來個女孩都被士兵趕到一塊空地上,她們的父母在遠處放聲哭叫著,被士兵揮了幾鞭子後才低聲嗚嗚。
她捻起小姑娘的下巴左右擺弄,秀眉輕蹙,這些個姑娘生得太糙了,長大也不會好看到哪里去。好吧,她要求不高,長得有點特色也好,似乎這個條件更有難度。
她唉聲嘆氣地挑一個嫌棄一個,百來個女孩子只挑出十九個,這點人數在教中刷一刷,恐怕沒個剩了。
她對陳德說︰「女孩不夠,給我男孩湊數好了。」她說得理所當然。
陳德托起差點掉下來的下巴,叫士兵去拉人,結果營中的哭聲又大起,有人還罵女孩家里人故意讓她們落選,害自己不夠還要來害別人。有女孩的家人和那些男孩被拉去的家人打在一起。
這個始作俑者卻輕輕松松地坐在舒適的躺椅上,听若罔聞視若無睹,連陳德都要佩服她的鐵石心腸。
士兵領著被林鏡棠挑剩的男孩到瑤三娘跟前,她捏捏肩骨,看手模腰,比挑女孩子時認真多了。
男孩人人臉色慘白,也有幾個特別有膽氣的,等她到了跟前,要沖她吐口水。
瑤三娘做的就是看人臉色的活,哪容得他們糟蹋自己的新衣和妝容,看誰敢動嘴,先一巴掌輕飄飄地扇過去。
別看她那雙縴縴玉手有多嬌女敕,一個巴掌下去,十歲的男孩要不是被士兵從後面捉住,早滾地上去了。即使這樣,他半張臉迅速腫起來,血水和著唾液從合不上的嘴角淌下來,地上躺了兩顆小白牙。
原本打算要跟上的男孩嚇得縮起肩膀,躲都來不及,哪還敢想吐口水。
她妖聲妖氣地說︰「不識好歹的小家伙,到了奴家手中你還有活命的可能,到了教頭手中,你連骨頭都不會剩。」她嘴里的教頭就是林鏡棠。
瑤三娘用繡絹擦擦手,隨手扔給陳德。
陳德嫌棄地把繡絹扔給一旁的士兵,那人傻笑著藏入懷中,這繡絹可是好物,回家給媳婦用。瑤三娘用的沒有一樣是差的,這繡絹在錦繡閣賣也要一兩銀子。
剩下的男孩乖多了,她挑了十五個男孩,身子軟相貌清秀。做這行的女孩先要有好副好模樣,其他的可以教,男孩清秀就好,但一定要有副好身子。
其實她對這些挑出來的孩子還是各種不滿,不過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也不能要求太高,將就將就吧。
她帶人去上冊,完事後也和林鏡棠一樣被陳德告之,說王爺後天要擺一場戲,戲完了他們才可以領人。
瑤三娘嬌氣地戳他胸口說︰「唱什麼都沒問題,就是能不能把他們臉上的奴印給去掉?這東西丑丑的怎麼見客。」
陳德被她的鐵蘭花指戳得胸口痛,連連倒退,「行行行,我一定向王爺轉達。」
把這兩尊瘟神送走,陳德又叫來看守的把總,提醒了一通,這才回住所。
徐靜方轉交好事務後,已經是日下西山,陳德拎了鹵豬耳五斤醬牛肉一小壇白酒來找他。
他心事重重,沒有心機應付陳德,悶頭吃肉喝酒,打算趕快完事了把人踢走。
陳德暗自慶幸自己來之前已經吃了點東西墊底,不必和餓死鬼搶吃,照他這樣吃法,誰家養得起。
他用筷子按住徐靜方伸出去夾肉的筷子,「靜方,你听說沒有,王爺調動了教頭和妖女,你那計劃有指望了。」
徐靜方愣了一下,想說什麼又壓下去,但是又不甘心,掙扎了半晌,他重重放下筷子。
「你以為王爺是準備用我們的計劃麼?你就大錯特錯了,有小靖王在此,王爺忙著討好他,哪還想到什麼宏圖大業。」
「有小靖王難道不好嗎?至少王爺還有點想頭。」
陳德見他還是一臉想不開的樣子,十分不解。
「你該不是為了小靖王……」
徐靜方臉色一正,「王爺是要做大事之人,放著小靖王在身邊,無疑是授人以柄。以皇上對小靖王的上心,只怕我們瞞不了多久,現在以我們的兵力,萬一盛帝以此發難,我們難以抵擋朝廷大軍。」
陳德覷他這樣怕是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可惜他的看法卻完全不同。
「你說的那些擔心是遲早會發生的,以皇上對王爺的忌憚,沒有小靖王還會有袁韶清,李韶清,陳韶清之流,我倒是寧可王爺和小靖王好上,也別沾上這些人。」
徐靜方粗著脖子,大約是太惱怒了,話也說不清楚。
「你、你真真真……是不、不可理……喻!」
陳德知道他一發急就結巴,當下好整以暇地說︰「你跟王爺跟得晚,當年王爺幾乎是從沛京被趕出來的,你一定不知道吧?」
他給徐靜方續了杯酒,繼續說︰「當年先帝在位時,你也知道王爺是最不受寵的。他那些兄弟沒一個是省油的燈,為了那個位置鬩牆,王爺沒少吃苦頭。你道皇上為何送袁韶清過來?那是因為袁韶清長得像王爺那年被人害死的心上人!巧的是那人原本也是別人放在王爺身邊的耳目,卻陰差陽錯被人弄死了。」
「本來這種事根本上不了台面,別人也沒想鬧大,偏偏有人怨恨王爺寧可和順王走得近也不幫他,設計把這事宣揚得人盡皆知,逼得先帝不得不把王爺貶來朱安,你說這人可不可恨?」
這件事徐靜方隱約知道些,自己也猜測了一點,和陳德所說的大致相同,盛帝和王爺之間的怨恨果然是至死方休。
「但是也不該和……和小靖王……」後面那二字他沒好意思說出來。
陳德一笑,「人生在世諸多不稱意,活著一輩子不就是為了個求而得之。王爺喜歡,小靖王也沒反對,你何必咸吃蘿卜淡操心。」
徐靜方尋思良久,搖搖頭,嘆了口氣。他還是不贊同,但是陳德說得對,他不可能要求主子按他的主意過日子,這種事……只要王爺別大張旗鼓四處宣揚,關起門來誰管得著。
他不看為淨就是。
陳德見他想開了,便戲謔道︰「一個月的長假,別讓媳婦守空閨,爭取明年生個大胖小子,給你們老徐家添添香火。」
徐靜方臉上黑紅黑紅的,不知是那大半壇白酒下了他肚子的緣故,還是因為陳德的話。
他看著像三十五六,其實才到三十,朱安日子苦,人多生老相。一開始是家窮沒錢娶妻,直到二十五歲才成親。安王所圖的事大,可算謀逆連坐九族,他不想家里人摻和進安王的事里,才狠心把嬌妻留在鄉下。
次日天未亮,徐靜方離開之時,殷倣也依依不舍地從床上起來。
他一動,殷玉寧也醒了,沒有繼續沖擊封印,體力自然恢復得快,他已經沒有了昨天的懨色。
殷倣吻吻他的發絲,輕聲說︰「你還在長身體,再睡多會。」
殷玉寧撥開他還纏在腰上的手,懶得和他說。他現在的身體已經非常接近原身,等完全煉化後,他不可能像前一世那樣擁有成年人的體魄。
他下床梳洗一番,殷倣還等著伺候他穿衣,沒想到殷玉寧直接在身上變出衣服,完全省了穿衣的過程。
殷倣十分遺憾他又少了一個可以正大光明吃豆腐的機會,他還特意準備了一堆漂亮的衣服等著幫殷玉寧一件一件穿上去。
看見他失望的表情,殷玉寧不禁笑起,漂亮的眼楮彎成月牙形,嘴角翹起,像只特別招人疼的小貓。
殷倣眯起眼,「大清早的別惹我上火。」
殷玉寧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見他邪惡地張腿坐開,兩腿之間鼓起一塊,臉上立刻燒起來。
「……下流!」
他摔門離去,殷倣大笑了一陣,才去梳洗更衣。
十月的天氣已經轉冷,金黃艷紅的樹葉漸漸枯萎,本來這時節王府中應該移植來應季的菊花,因為殷倣不喜歡花花綠綠的東西,只任得院中草木凋,顯得格外蕭瑟。
殷玉寧在院中站了一會,微微紛亂的心緒才慢慢靜下來。
他有點迷茫地看著不見一絲雲彩的藍空,一種不明的情緒深深困擾著他。
重華。
殷玉寧收起散漫的心情,有些緊張地看向聲音出處,帶面具的白衣女子靜靜站在走廊拐角處,他立刻察覺這不是封印他的姐姐。
深淵九姬九位一體,不分長幼,不像凡人間的有別稱呼,他一律稱為姐姐。
你長大了許多。過來,我有話與你。
殷玉寧踏前一步,四周景色轉換,他處身在春天山林中,腳下是一片鵝卵石,一條淙淙清溪從身側流過。
時間有限,你的動作還需要快些。
他心中不禁一驚,姐姐已經知道他想做什麼了?
天帝在窺視你的一舉一動,不用擔心,我已經在你身上下了屏蔽,就算他有天眼也無法窺視你。
白衣女子似乎輕嘆了一聲。
殷玉寧的心情被她弄得忽上忽下,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麼目的。雖說九姬是九位一體,其實她們的性情和想法都不是一樣的。這位姐姐平素最少說話,很難從她的舉動中探測出她的想法。
他不解地問︰「姐姐?」
如果你選擇了他,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讓天地契約作廢。
殷玉寧半信半疑,他看過契約,契約是完美的,根本不可能作廢。
白衣女子彈指把一綹神識送入他腦中,我給你的禮物,認真看看。
殷玉寧知道她要走了,急忙追問道︰︰「姐姐,封印之鑰是什麼?」
她在下封印時已經告訴你了。重華,你必須想起來,這是我們對你的最後一次考驗。
春景消散,殷玉寧站在走廊上,深秋的寒意環繞全身。
姐姐下封印時?好像是說了什麼,只是那時他光顧著生氣,沒有認真听。如果他能時光倒轉,回到那一刻,他一定會認真听的。
真是討厭這種明明已經把答案握在手中,卻看不懂的感覺。
最後一次考驗又是什麼?
無論是哪一位姐姐都喜歡佈謎題。
他無奈地想,幸好姐姐還是留下了一點有用的東西,天知道他有多討厭明輝,若是可能,他希望永遠都不要听見這個名字。他觸踫了一下那點神識,臉色頓時變得古怪。
……這點神識居然需要他恢復原身才能解。
他簡直是欲哭無淚,所以無論他想做什麼,都要先解開封印再說?
「阿寧。」
殷倣低沉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殷玉寧靜下心緒轉身看去。
「臨平每到秋冬兩季風特別猛,你就這樣出來了,也不覺冷?」
殷倣略帶責備地給他系上一件披風。
殷玉寧嘴角一彎。
「王叔,有什麼法術或是丹藥可以讓人想起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