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禍 第五十三章

作者 ︰ 夏鴉

安王府中,這晴朗的秋日卻讓人覺得壓抑得喘不上氣。

殷倣坐在床邊,拉著殷玉寧的手發呆,面容憔悴,深重的黑眼圈昭示著他已經好幾日沒有正常休息過了。

洪九守在寢室外,左手的袖子空蕩蕩地夾在腰帶上,他沉默地看著地上斷斷續續爬進自己身體,和自己融合在一起的小魘物,腦中連想的力氣都沒有。他身體耗損太厲害,差一點連命都沒了。

那日殷玉寧進了陣法,洪九就在陰影中看著。

魘物源于人心底的黑暗,他對痛苦、悲傷、哀愁這類情緒特別敏感,很快察覺到殷玉寧的痛楚。

洪九要是早知道現在的下場,他一定不敢毛遂自薦賣個人情給殷倣。

他當時的打算其實很簡單,殷玉寧顯然很重視殷倣的意見,誰身體里放那麼個東西都不會舒服,他不想身體被那東西從里吃空。只是他知道求殷玉寧是沒用的,還不如去求殷倣為自己美言幾句。

他說自己能把殷玉寧身上的痛苦轉移,又不必擔心會影響陣法。

殷倣急得無法,阿寧在陣法中待太久了,要麼是記憶太遠還沒找到,要麼就是被黑暗回憶困住了。無論是哪一種原因,再這樣下去的結果只有兩種,一是身體承受不住痛苦瘁死,二是精神承受不住痛苦而崩潰。

他知道洪九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出這個建議,但這實在不是深究的時候,阿寧在陣法中待得越久越危險,自己又無法助他月兌離,洪九的提議似乎是最好的選擇了。

洪九不需要接觸殷玉寧也能吸收他身上的痛苦,開始還好,只是慢慢的他就覺得不妙了。

殷玉寧身上傳來的黑暗波動連他的身體都承受不住,已經融合了的魘物一只一只僵死掉下來。那股黑暗吸住他,無論他怎樣都掙不月兌,他的身體迅速癟下去。

洪九認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他腦中的東西隨著身體的崩潰跌出來,一著地就鑽入地底。

隨即二人同時感覺到腳底下一震,似是站在什麼活物的身上,杉木地面像布一樣被那東西撐出幾個起伏。然後幾道黑影從陣法邊緣猛然拔起,纏在金繭上,張開無數佈滿利齒的嘴啃食金繭!

洪九從來沒見過這麼詭異的東西,畏懼于那怪物的凶狠和它身上濃郁得能叫魘物窒息的黑暗氣息,他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

誰知其中一張嘴猛然掉過頭來,沒有眼楮卻能感覺到那東西盯住自己。洪九不敢再動,憋著氣站在原地。那張嘴又彎回去,繼續啃食金繭。

殷倣的待遇則溫和多了,兩道黑影伸到他面前,張嘴舌忝舌,雖然形狀可怖,殷倣卻莫名地覺得它們似是安慰自己,真是詭異又……溫馨。

金繭似乎很硬,那些無數張嘴啃食了不知多久才把金繭啃開,這種時候,誰又會計算時間。

那些黑影似乎無聲地歡呼了一下,眷戀地圍著已經露出身形的殷玉寧轉了幾圈,才依依不舍地鑽回地下。

金繭散去,殷玉寧搖晃了一下,跌入殷倣的懷中。洪九顧著保命,站的位置正好在殷玉寧背後,沒有看見殷玉寧的變化,也沒有注意到殷倣的臉色劇變。

殷玉寧的樣子原本與原體有三分相似,他開始煉化身體後,容貌似了五分。現在躺在殷倣懷中的殷玉寧,卻是十足十月重華的模樣。

殷倣怎能不心驚!

原體已經恢復,那殷玉寧是不是就要回重華殿?!

當他才開始品嘗到甜蜜時,卻要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之人離開?

殷倣一面為阿寧月兌險慶幸,一面卻是止不住的憂慮擔心和隱隱的絕望。

殷玉寧睡了多久,殷倣就守了他多久,他怕自己一闔眼,阿寧就會醒來離開這個凡世。

這一等便是三日,殷玉寧還是沒有醒,殷倣的體力卻是到了極致,他還是死死捉住阿寧的手不願放開。

阿寧,你為何還不願意睜開眼看看我?

到了傍晚,殷倣終于支持不住,他的頭一點一點地垂下,眼皮重愈千斤,他迷迷糊糊地想著,打個睏好了,只一會就醒。

他的頭完全垂下,握住殷玉寧的手松開了小許。

夜幕降臨,室內漆黑一片,窗外漫天星光撒上床幃,殷玉寧緩緩張開雙眼,色澤如深潭碧波,微波蕩漾間映出小許寒冷的星光。

洪九似有所感走到門邊,停住卻不敢進來。被殷玉寧那雙眼看著,他渾身動彈不得,臣服于強者的本能幾乎讓他當場失態地跪下,明明之前根本沒有察覺到任何改變!

殷玉寧小心月兌開殷倣的手,撩開被子下床,瞥了洪九一眼,冷漠道︰「你怎麼還在這里。」

他的心眼很小,只要做錯一次他永遠都記得,無論洪九以後再怎麼彌補,他接受了卻不表示他會忘記。在他心目中,洪九已經被劃分到明輝那邊,都是他討厭的人,只是對洪九的厭惡沒有到達欲殺之而後快的地步。

洪九臉色一暗,退出門外。

殷玉寧看都不看他一眼,走過他身邊,黑色的衣角掃過陰暗的地方,捲起一片黑霧隨他走出去,就像是他衣服的後擺。

他終于擺月兌了凡人脆弱的身體,若不是封印還在,他現在就立刻解除與明輝的婚約。

由于原體恢復,姐姐給他的那一縷神識也終于可以解開。

正如姐姐常說,事情有許多面,不要被自己看見的表像限制住。

的確,現在他明白了契約的意義,他不會再傻得去與那人硬踫。有許多辦法可以解除這個婚約,他要選的是最落明輝面子的辦法。

殷玉寧從虛空中掬起一團黑霧,黑霧幻化出一張五官模糊的面孔,似男似女的聲音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在凡世,這東西有個很好听的名字,曰‘野心’。在深淵,他們稱之為‘黑暗微語’,它會讓最平靜的心生出漣漪,最安份的人生出二心,摯愛生出背叛,真誠生出疑慮。

它弱得風吹即散,卻能刺穿連刀劍都無法破開的堅強。

「我想你在龍王耳邊低語,把他最喜歡的女兒嫁給天帝,他們不是一直很想得到天宮神族的血脈麼?只要他們獻上鎮海珠,天帝必定會答應他們的請求。」

是的,殿下。

黑霧散去,殷玉寧譏笑地看向高空,明輝,好好等著我給你準備的大禮。

鎮海珠又叫淨化珠,生于東海之源,可驅邪避毒,對于生來就擁有淨化本能的龍族來說,鎮海珠就像路邊的小石頭,只不過這顆小石頭萬年成形,數量少了些。

明輝現在肯定還在想辦法修復傷口,也是明輝好狗運,蛀骨銷魂沒有覺醒,他使用的是殘缺的形態,那個傷口雖然麻煩,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救。

要麼他好心出手相救,殷玉寧自問沒有讓人打了一邊臉,還要把另一邊臉也送上去挨打的美德,那就只有鎮海珠可以淨化蛀骨銷魂留下的傷口,他估計可能要兩顆才行。

龍族對天宮有種莫名的執著,若能有辦法讓他們聯姻,恐怕就是龍珠都肯讓出來,更何況是對他們沒有用的鎮海珠。

他倒要看看明輝會不會接受這個聯姻,要知道這個聯姻對他的好處不只是鎮海珠……只有一只天眼的天帝,呵呵呵……

洪九遠遠看著,全身莫名地不寒而栗。

這麼恐怖的力量,他當時怎會認為自己可以擊倒?他是瘋了才以為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從他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他就該認清自己的身份。

沒有主人,他連個東西都不是。

但是現在後悔都遲了。

洪九正要隱入黑暗中舌忝傷口,突然察覺到空氣中一陣異動,那人來得太快,他連發出警告的時間的都沒有,就見一道血紅的影子帶著一點白落在殷玉寧附近。

黑衣的殷玉寧,紅衣的紅鳶,二目相撞,蕪花頓時覺得四周的氣溫一下降到鬼都會凍傷的地步。

蕪花硬著頭皮吶吶地開口說︰「尊者,這位是紅鳶,她有事相商。」說完立刻躲得遠遠的,只盼神魔打架,別傷及她這無辜的小鬼。

洪九遲疑了一下,也躲開了。不是他不想表現忠心,就怕這二人打起來,順手把他也滅了。

院子中央就剩下殷玉寧和紅鳶。

紅鳶低眉一笑,「你變了許多。」

緒秀姿之前見過殷玉寧,那時的殷玉寧和現在的殷玉寧有幾分相似,卻是一具沒用的凡胎肉身,她才沒有發現異狀。現在的殷玉寧深深刺激到她魔化後的好戰心,她感覺到這具看起來過分縴細的身體蘊藏著強大力量,在此之前她從沒在任何人身上感受過這樣壓倒性的力量,讓她想試試自己的實力和他相差多遠。

殷玉寧挑眉回道︰「你也變了許多。」

他沒料到緒秀姿的心魔這麼重,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全魔化。紅鳶的魔芯已成,就算碎了魔芯,也不會變回原來的緒秀姿,真不知對天劍門來說是好是壞。

院中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

紅鳶突然妖笑,殷玉寧臉色一冷。

「我們應該比劃比劃,很久沒有踫到像你這樣的對手。」

話音還在空氣中繚繞,她人已經原地消失,殷玉寧猛然一轉身,手中多了一把黑色長劍,架住她硬如兵器的長甲。

「這不公平,我都沒有用兵器。」

她嬌笑著,手中毫不留情地狠狠爪過去,動作輕盈如舞,幾個轉身已經連連用指甲扔出幾個風刃,風刃所到之處,花草枯枝被削得整整齊齊,牆上留下一寸深的刻痕,殷倣用來練習的木樁也不能幸免被攔腰砍斷。

殷玉寧的劍總是有辦法擋住她的攻擊,她的風刃被他四兩撥千斤地彈開。

紅鳶不滿地說︰「你總是躲來躲去,沒意思。」

殷玉寧淡淡地說︰「要比劃的是你,我可沒答應。」

紅鳶生氣道︰「你是瞧不起我,不與我打麼?」

「不是。」殷玉寧收起劍,「你覺得與一個無法使力的人打很公平?」

紅鳶眯眯眼,見他收了劍,自己也拉開距離站好。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力量被封住了,就是這個意思。」殷玉寧坦白直言,全不擔心她會生出歹心。

紅鳶不信地打量他,似乎不是假的,他的身體比起修行者要好,卻沒有相應的氣流動。之前還以為他收斂了氣息,現在想想,剛才打斗時他的確只是擋沒有攻擊,大概是真的。

「怎麼搞的,好不容易踫上一個厲害的,竟然還不能用靈力?!」紅鳶氣憤地說︰「你就不怕我現在殺了你!」

殷玉寧神情自若,道︰「如果你認為欺負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人很有意思的話,相信這里也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你。」

「……」

紅鳶張了張嘴,還真沒什麼好說的。她雖然是魔,魔也有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千倍還之,持強凌弱還真不是她的風格。

但是罵不還口也不是她所長,紅鳶嬌笑兩聲,道︰「別說得好像我把你怎麼了,你男人那眼神差點把小女子吃了,小女子好害怕耶。」

她作勢拍拍胸口,甩了個媚眼給站在台階上,被他們打斗引出來的殷倣。

殷倣看都不看她一眼,遲疑地喚了一聲「阿寧。」

殷玉寧轉身看向站在原地不動的殷倣,他不是沒有看見男人眼中壓抑的情緒,他早就知道男人醒了,一直在門口注視他與紅鳶的打斗。

他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告訴殷倣,自己已經記起封印之鑰,這件事牽扯到殷倣和天宮,他不確定殷倣會同意他的做法。他才會避開殷倣悄悄走出來,可他才開始佈置,還沒準備好說詞時,紅鳶就冒出來,打亂了他的計劃。

好吧,其實他本來也沒有什麼計劃,不過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而已。

「……王叔,我們進去再說。」

殷玉寧對著殷倣有點氣短,對上紅鳶可就沒什麼好態度了,他冷道︰「你也一起進來吧。」

紅鳶忍不住嘀咕道︰「這什麼態度,一副施恩似的,好歹我可是帶了一份厚禮來的。」她聲音不大,足夠大家都听清楚了。

殷倣握住殷玉寧的手就完事足矣,殷玉寧根本懶得理會她。蕪花對魔修還是抱有很大的恐懼感,恨不得離她有多遠就多遠,哪管她說什麼。洪九事不關己,充分顯示出隱形的好處。

在眾多無反應中,紅鳶翻了個白眼,很無奈地跟在叔佷二人身後進去。

院子外聞聲趕來的侍衛暗衛面面相覷,都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們這是進去還是別進去呢?

好在殷倣還記得他不是一個人住的,叫洪九出去傳信,讓他們都退下。

這一夜,自然又有很多人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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