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這一天,鞭炮聲絡繹不絕,不管走到哪似乎都帶著那麼點硝煙的味道。
中午一過,許多商家陸續關了門,小巷里頑皮的孩子玩著摔炮、一腳踢,四寶午覺起來後直接去了姐姐家。
沈煦問何磊年夜飯準備的什麼,何磊說沒準備,在飯店訂了桌,晚上和幾個家住外地的單身同事一起過。
七點的時候,炮聲開始瘋狂,全中國都在歡慶這最有意義的日子,沈煦打開電視,讓里面愛折騰的小人熱熱鬧鬧地驅散一室的冷清。
鍋上炖著魚,沈煦把從超市買的燒雞放在微波爐里轉著,打兩個雞蛋準備配著蕃茄炒,桌上擺著還冒著熱氣的梅菜扣菜。
這個年,他過得很豐盛,雞魚肉蛋,齊全了。
八點春節晚會開播,他把所有菜端上桌,解下圍裙,拎出一瓶白酒,準備好好享受他的年夜飯。
在他記憶中年夜飯是一年中最豐盛的,一整天爸媽都在為吃的忙活,殺雞宰魚剁肉切菜,蒸煮煎炸,廚房里叮叮咚咚的響聲不絕于耳。
一頓飯十七、八個菜,沈煦敞開了肚皮吃,直撐到喉嚨眼才肯放下筷子。
他爸一邊罵他沒出息一邊往他碗里夾菜,他媽總會把帶錢的餃子做個記號再偷偷盛到他碗里。
沈煦有一段時間還總納悶,怎麼每年錢餃都被他吃到。
母親模著他的頭寵溺地笑,福氣都跑你這兒還不好啊!
手機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這個時間,只能是何磊了。
沈煦夾了一塊魚肉在嘴里,「不在吃飯嗎?怎麼打過來了?」
何磊那邊吵吵得很厲害,他說了句等會後嘈雜聲漸漸小了,應該是出了屋子。
「想問你吃了沒有,怎麼今天沒發照片過來顯擺一下?」
沈煦笑,「我這家常便飯的,哪好意思擱你那饕餮盛宴面前顯擺?」
何磊的聲音低低的,帶著掩不住的笑意︰「我還就喜歡家常便飯,清粥小菜的最是爽口。」
電視里新春晚會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屋外震天響的炮聲似要炸醒這個世界,沈煦說︰「你慢慢吃吧,我也要陪爸媽了,這一天,我該多陪陪他們的。」
掛斷電話後沈煦斟滿了三杯酒,端起其中一杯,「爸、媽,過年了,我敬你們。」清脆的踫杯聲後,他一仰而盡。
舉起同樣的白瓷杯,他緩緩開口,「爸,就喝這一杯好了,您身體不好,醫生可是讓您戒酒的。您放心,今兒破例一回,好歹您也得嘗一口兒子買的酒啊,可貴著呢!您喝慢點。」
酒杯傾斜,水聲瀝瀝,灑在乳白色的地磚上。
酒香撲鼻,飄散在整個房間。
爸,您听見兒子的聲音了嗎?
端起另一杯,拇指在杯沿輕輕摩挲,「媽,我真想您,您不在,連個給我做飯的人都沒有。您兒子沒出息,到現在也沒找著個伴,只能年年讓你們陪著過年三十。唉,您以前那麼疼我,我怎麼就……」
十幾年了,卻仍有哽咽涌上心頭。
強忍心酸,他把酒一點點倒在地上。
媽,您在天上能看見兒子嗎?
桌上的菜沒怎麼動,他卻失了胃口,撐著額頭捏捏眉心,靜待突然襲來的悲痛,慢慢平息。
客廳電視機旁擺著一張全家福,和藹的母親、故作嚴肅的父親以及對著相機做鬼臉的兒子。
母親還曾抱怨他,全家福也不好好照,將來拿出來看,人還以為我生個怪兒子呢!
曾經的他們,多麼幸福,而現在,那幸福,被永遠定格在了舊照片上。
無法回到的過去,無法阻止的傷害,如今的他,只能留在異地守著冷清的房間,一個人懷念。
懷念逝去的親情,逝去的,親人。
那一年天熱得特別早,剛進入五月氣溫就飆升到了三十度以上,沈國忠穿著麻料工作服,出門推出自行車剛騎上去就見郵差小王騎著他的小三輪向這邊駛來。
「老沈,等會兒,有你的信。」
「我的?」沈國忠腳蹬在地上,疑惑地看著遞到他手里的信,「誰給我寄信啊?」
小王擦擦頭上的汗,「也就是,還是同城的,真怪,現在這年頭誰家沒電話啊,有什麼事打個電話不就了了。」
沈國忠和小王寒暄了兩句,待人走後,撕開信封,從里面掏出幾張照片。
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間,他血壓就上去了,扶著牆才不至于摔倒在地,手里緊緊攥著照片,他臉色鐵青地走回家。
妻子林燕在衛生間洗衣服,看他進來忙問道,「怎麼回來了?忘什麼東西了?」
沈國忠沒有回答,來到沈煦小臥室,抬起一腳大力踹開門。
正在午睡的沈煦猛地驚醒,看到他爸怒目睜眉地站在門口,心想自己是不是又犯什麼錯被發現了,提著小心肝吭吭哧哧地問怎麼了?
沈國忠急喘著氣,快步上前抓著沈煦的白背心就把他拽下了床,照片砸在他臉上,手指顛顛地指著那一地污/穢/不/堪的內容問他,「你給我解釋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煦的膝蓋撞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剛想發火,眼楮瞄到地上的照片,他瞬間呆住了。
這照片……這是……這……怎麼會?!
林燕听到動靜洗了手快步趕來,拉著丈夫手臂,「你干什麼,又抽什麼風!孩子好好睡個覺又哪惹到你了。」
沈國忠肺都快氣炸了,他顧不得跟妻子解釋,沖著沈煦憤怒地吼道,「你說話啊,啞巴啦!你現在真是長大了,長本事了,什麼事都干得出來!你不是說我蠻不講理嗎?行,我跟你講理,今兒你不把謊給我扯圓了,我打斷你的腿!」
沈煦顫顫巍巍拾起照片,不可置信地來回看著。
這照片怎麼會到他爸手里?
不是已經——
林燕注意到了那些照片,從沈煦手里一把搶過,目瞪口呆地看著。
照片拍得很清晰,能看出沈煦的模樣,也能清楚地看到糾纏在一起的是個男人。
林燕不敢相信,她不停搖著頭,抓著沈煦肩膀,哆哆嗦嗦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煦張了張嘴,卻不知該不該跟他爸解釋清楚。
去年為了萬辰,他干過一件蠢事,如果照實說了,他爸一定會跑去問萬辰,萬辰心性那麼高傲的人讓別人以為那次比賽的名次是因為沈煦敲詐勒索才得來的,他估計又得瘋。一不小心再傳出去,說不定還得影響他上名校。現在他們的關系那麼緊張,再因為這個事萬辰一敏感還得提分手,思來想去,沈煦腦子都快亂成一團了。
他爸在耳邊急赤白臉地吼,他媽眼淚嘩嘩地不停追問,沈煦幾次張嘴,卻都開不了口。
「小煦,你跟媽說,跟媽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怎麼會……怎麼會……」
沈煦急出一頭的汗,「爸,媽,事情,不是,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我沒有……」
「你還說沒有?!」他爸撿起一張照片戳到他臉上,「事情都干出來了,還說沒有!你,你是不是想氣死我,是不是不把我和你媽氣死你不甘心!」
再多的辯解也沒用,他說不出根本的原因。
事到如今,挨就挨吧,已經過去的事,他不想再把萬辰牽扯進來。
硬著頭皮扛下所有錯,他閉上眼咬緊牙,跪在地上把罪名坐實。
他媽求了半天沈煦卻仍不開口,低著頭一副認錯樣激怒了沈國忠。
沖進廚房搜了一圈拿根細長的 面杖出來,照著沈煦後背來了一下。
那一下著實不輕,沈煦倒吸了口涼氣,嘴唇咬得泛白,痛勁還沒過,身後又來了下狠的。
沈國忠氣極敗壞地照著沈煦身上狠抽了幾下,林燕實在看不過去,哭著攔下丈夫抬起的手,「你真想把他打死嗎?!」
沈國忠一把推開妻子,「慣!慣!慣!!!慣了十八年,慣成今天這個樣子!打架進局子還不夠,現在又干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今天不打死他,我就不姓沈!」
沈國忠高高揚起 面杖,林燕不顧一切撲到了兒子身上。
那一下重重打在他媽身上, 面杖掉在地上,沈煦抱著疼得直吸氣的母親,焦急問道,「媽,媽,你怎麼樣,媽,你干什麼啊!」
林燕顧不得身上的痛,轉身抱住氣頭上的丈夫,回頭對沈煦說︰「你先出去,快出去,等你爸冷靜下來再回來!快走啊!」
沈煦雙眼通紅咬牙站起來看了父母一眼,拿手臂抹了下眼跑出屋去。
沈煦走後,沈國忠癱坐在地上,一股氣憋在胸口,堵得他難受。
林燕忍著背上的疼痛去客廳倒了杯水來,卻被他一把奪過摔在牆上。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慣著他。你這是害他你知不知道,再這樣下去,他還會干出什麼缺德的事來你想過嗎?!」
林燕坐在一邊捂著半邊臉傷心哭泣,嘴里喃喃著「造/孽」之類的話。
沈國忠的氣還沒消,眼角又瞥到地上的照片,那一張張不堪入目的畫面刺激著他的神經,他撿起來狠狠撕碎。
他知道沈煦不是老實的孩子,從小不是在老師抽屜里塞毛毛蟲就是爬鄰居家大樹偷果子吃,壞事干淨,周圍的人一提起沈煦都是直搖頭。
可他不知道的是,沈煦竟會離譜到這種程度,連這種下三濫的事也能干得出來。
一地可恥的碎片,妻子嗚嗚的哭泣,這個家讓沈國忠煩透了。
他扶著床猛站起身時,頭暈得跌在床上。
林燕忙上前去扶,「老沈,你干嘛呀,跟你說了不能起那麼猛。」
緩過那陣勁,沈國忠推開妻子朝門外走去。
「你去哪兒?」
沈國忠打開家門,「去上班。」
林燕擔憂地追到門外,「今兒就別去了,出了這種事你情緒也不好,請一天假。」
沈國忠氣急敗壞地沖著她吼道,「請假!請假!咱家底都要讓那小子敗光了,我敢請假嗎?!請一天假就得喝一天西北風,你還指望著他能給你養老送終嗎?別做夢了!我沈國忠全當沒他這個兒子,你告訴他,再敢回來,我一定打斷他的腿!」
「老沈!」
推出停在樓外的自行車,沈國忠頭也不回地朝單位騎去。
天氣燥熱,沈國忠還在氣頭上,血壓不穩,滿腦子都是那些骯/髒的照片,騎上主路時他還在心神恍惚,車子偏了道,對面一輛重型貨車急踩剎車的同時猛按喇叭。
沈國忠來不及反應,茫然地望著漸漸逼近的龐然大物。
四周響起一片尖叫聲,驚慌的人們朝事故地點靠近,變了形的自行車倒在地上,怵目驚心的鮮血緩緩流淌。
那一天,成了沈煦心頭永遠無法抹去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