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點點渲染著天空,月有些許已悄然掛上,顯得寧靜又端莊。星子在雲中開始釋放出美麗的光輝,家家戶戶燈色漸亮,伴隨著的,是天的漸暗。雲,終于看不見了;日光也被肆意的黑吞沒了;因為天,黑了。
然後他們就找到了家清靜的客棧歇下,晚飯的時沒有酒,就像是沒有加鹽的菜,淡而無味,無趣極了。
胡八鎖道︰「有飯給你吃已不錯了,我看你將就些吧。」
出家人果然是門規森嚴,陸無為和幾個道童吃飯時非但不說話,而且一點聲音都沒有,桌子上雖只有幾樣蔬菜,但他們本就粗菜淡飯慣了,再加上連日奔疲,月復中饑餓,所以都吃得很多。
陸無為喝了碗用糖拌的稀粥,便不再拿筷,胡八鎖早已叫了幾樣精致的菜,準備一個人慢慢享用,此刻亦驚鴻留著肚子,長空無忌也沒吃,風滿樓亦是如此。
亦驚鴻挾了塊紅燒豆腐,剛挾到嘴旁,忽又放下,變色道︰「這菜吃不得。」
胡八鎖悠然道︰「亦少俠若吃不慣這些粗菜,看來就只有挨餓了。」
亦驚鴻沉聲道︰「菜中有毒!」
他笑聲驟然頓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嚨。
只因他發現那四個道童的臉已變成死灰色,但他們卻似毫無感覺,仍然低著頭在吃飯。
陸無為也已聳然失色,嗄聲道︰「快,快以丹田之氣收住心脈。」
那些道童居然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賠笑道︰「師叔是在吩咐我們?」
陸無為急著道︰「自然是吩咐你們,你們中了毒難道連一點都感覺不出?」
道童道︰「中了毒?誰中了毒?」
一句話未說完,四個人已同時倒了下去,等陸無為再看他們,四張臉都已變了形狀,眼鼻五官都已抽搐到一起。
他們中的毒非但無色無味,而且中毒的人竟會無絲毫感覺,等到他們發覺時,便立刻無救了!
胡八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嗄聲道︰「這是什麼毒?怎地如此厲害?」
沈七此刻急怒攻心,一步竄了出去,提小雞般提了個店伙進來,厲聲道︰「你們在菜里下了什麼毒?」
那店伙瞧見地上的四個死人,早已嚇得連骨頭都酥了,牙齒格格的打戰,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亦驚鴻嘆了口氣道︰「笨蛋,若是他下的毒,他早就跑了,還在這里瞧什麼熱鬧!」
胡八鎖竄了出去,剛竄出門又掠回來將亦驚鴻挾起,冷冷道︰「就算我們全都被毒死,你也跑不了的,我無論如何都會要你陪著我,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得死。」
亦驚鴻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對我倒真是掛記,只可惜你不是個絕色的美人,我對男人又偏偏全無興趣。」
幾人只好到廚房去一探究竟,吃飯的時候已過了,廚房已空閑下來,廚房的大師傅炒了兩樣菜,二師傅弄來一壺酒,兩人正蹺著腿在那里享受著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個時辰,他們活著,也是因為每天還有這樣一個時辰。
陸無為雖是急怒交集,一見到他們卻呆住了。
這兩人的臉竟也已赫然變成死灰色!
大師傅已有了兩分酒意,笑著招呼道︰「道長莫非也想來偷著喝兩盅?歡迎!」
話未說完,人已仰天跌倒,倒在爐灶上,灶上的鐵鍋踫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鐵鍋里,閃閃的發著油光。
發光的油里竟有條火紅的蜈蚣!
毒,原來下在油里。
毒總算找出來了,但下毒的人是誰呢?
亦驚鴻望著油鍋里的蜈蚣,長嘆道︰「他怎麼會來這?」
胡八鎖厲聲道︰「誰?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誰?」
亦驚鴻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草木之毒,一種是蛇蟲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煉毒藥的人較多,能提取蛇蟲之毒的人較少,能以蛇蟲殺人于無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過僅有一兩人而已。」
亦驚鴻嘆道︰「我也希望來的不是他。」
胡八鎖道︰「他怎會到中原來了?他來干什麼?」
亦驚鴻有些疑惑,道︰「難道這不是胡八爺找來的?」
胡八鎖心知肚明,亦驚鴻知道胡八鎖半途上欲加害自己,遂以為這毒是胡八鎖著人下的。卻听胡八鎖道︰「我若下毒,又怎會自己也食著了毒?」
亦驚鴻道︰「那便是來找我的了!」
他也知道亦驚鴻絕不會有這種朋友的,話到嘴邊,又改口道︰「看來你的朋友並不多,仇人卻不少。」
亦驚鴻淡淡道︰「仇人倒無妨多多為善,朋友只要一兩個便已足夠,因為有時朋友比仇人還要可怕得多。」
陸無為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亦驚鴻道︰「這我自己也不清楚,直覺吧!」
胡八鎖凝視了他半晌,緩緩道︰「這一路上他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陸無為將他師佷們的尸身交托給附近一個道觀後,就匆匆上道,一路上誰也不願再提起吃喝兩字。而陸無為等都是武林中的好手,且毒發現的早,中毒不深,僅打坐運功排解兩個時辰便無大礙。
但他們可以不吃不喝,趕車的卻不願陪他們挨餓,正午時分就找了個小店,自己一個人去吃喝起來。
過了半晌,只見趕車的用衣襟揣了幾個饃饃,一面啃,一面走了過來,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胡八鎖盯著他的臉,很注意的看了很久,忽然道︰「這饃饃幾文錢一個?」
趕車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錯,大爺要不要嘗嘗?」
趕車的立刻就將饃饃全都從車窗里遞進來,又等了半晌,車馬已啟行,趕車的並沒有什麼癥狀。
胡八鎖笑道︰「這饃饃總不會有毒吧,道長請用。」
陸無為道︰「亦小友不想嘗一個嗎?」
亦驚鴻笑了道︰「想不到兩位居然也客氣起來了。」
他左手拿了個饃饃,因為他只有左手能動,只見他嘆息著道︰「這饃饃也吃不得。」
胡八鎖道︰「但趕車的吃了卻沒有事。」
亦驚鴻道︰「他吃得我們卻吃不得。」
胡八鎖道︰「為什麼?」
亦驚鴻道︰「因為五色玄女想毒死的並不是他。」
胡八鎖冷笑道︰「嚇唬我?你是想害我們挨餓?」
亦驚鴻道︰「你若不信,為何不試試?」
胡八鎖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車,將趕車的叫了下來,分了半個饃饃給他,看著他吃下去。
趕車的三口兩口就將饃饃咽下,果然一點中毒的跡象也沒有,胡八鎖冷冷道︰「你還敢說這饃饃吃不得?」
亦驚鴻道︰「還是吃不得。」他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竟似睡著了。
胡八鎖似乎不服,恨恨道︰「我偏要吃給你看。」
他嘴里雖這麼說,卻畢竟還是不敢冒險,只見一條野狗正在窗前夾著尾巴亂叫,似也餓極了。
胡八鎖眼珠子一轉,將半個饃饃拋給狗吃,這條狗卻對饃饃沒有什麼興趣,只咬了一口,就沒精打采的走開。
誰知它還沒有走多遠,忽然狂吠一聲,跳了起來,倒在地上一陣抽搐,就動也不動了。
胡八鎖和陸無為這才真的吃了一驚。
亦驚鴻嘆了口氣,道︰「我說的不錯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條狗,不是你。」
胡八鎖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惡狠狠的瞪著那趕車的,厲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趕車的身子發抖,顫聲道︰「小人不知道,饃饃是小人方才在那面店里買的。」
胡八鎖一把揪住他,獰笑道︰「狗都被毒死了,為何未毒死你?若非是你下的毒?」
趕車的嚇得說不出話來。
亦驚鴻道︰「你逼他也沒有用,因為他的確不知道。」
胡八鎖道︰「他不知道,誰知道。」
亦驚鴻道︰「我知道。」
胡八鎖怔了怔,道︰「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亦驚鴻道︰「饃饃里有毒,而趕車的卻早食了解藥。」
胡八鎖怔了半晌,恨恨道︰「你怎麼知道?」
亦驚鴻道︰「出來這個,還有別的解釋嗎?」
五色玄女下毒的本事的確防不勝防,遇著這種對手,除了緊緊閉著嘴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陸無為沉道︰「好在只有一兩天就到了,我們拼著兩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胡八鎖嘆道︰「縱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哦?!」陸無為不解。
胡八鎖道︰「他也許就要等到我們又餓得無力時再出手。」
陸無為默默無語。
胡八鎖目光閃動,忽又道︰「我有個主意。」
陸無為道︰「什麼主意?」
他瞟了亦驚鴻一言,住口不語。胡八鎖本就想在路途中弄死亦驚鴻,而今正好有個施毒的高手想殺亦驚鴻,何不順水推舟,只要亦驚鴻死,誰殺不是一樣。
陸無為沉下了臉道︰「貧道既已答應了將人帶回武當,就萬萬不能讓他在半途而死!」
胡八鎖沒有再說什麼,但只要一看到亦驚鴻,目中就充滿殺機。
誰知陸無為似也窺破了他的心意,無論干什麼,無論到哪里去,都絕不讓亦驚鴻落在自己視線之外。
胡八鎖雖然又急又恨,卻也無法可施。
次日,行至一集市之中,只見街角有些油煎餅的攤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隊等著,買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蔥蘸甜面醬就著熱餅站在攤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個人也沒有被毒死。
胡八鎖忍不住道︰「這餅吃不得麼?」
亦驚鴻道︰「別人都吃得,唯有我們吃不得,就算一萬個人吃了這油煎餅都沒有事,但我們一吃就要被毒死!」
這話若在前兩天說,胡八鎖自然絕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五色玄女下毒手段之神奇難測,就不禁覺得毛骨聳然,就算吃了這油煎餅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萬萬不敢再嘗試的了。
突听一個孩子哭嚷著道︰「我要吃餅,娘,我要吃餅。」
街道很窄,再加上餅攤前人又多又擠,是以他們的車走了半天還未走過去,這時那兩個孩子已捧著個粗茶碗走了出來,坐在道旁,碗里放著幾個煎餅。
胡八鎖望著他們碗里的煎餅,忽然跳下車,拋了錠銀子到那兩個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給你銀子,你把煎餅給我,好嗎?」
那兩個孩子瞪大了眼楮,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這種好人。
胡八鎖道︰「我再給你們一吊錢買糖吃。」
陸無為目中已不覺露出一絲笑意,看到胡八鎖已捧著兩碗煎餅走上車來,陸無為忍不住一笑道︰「胡八爺果然是足智多謀,在下佩服。」
胡八鎖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還要趕路,就非得吃飽了才有精神,否則半路若又有變,體力不支,怎闖得過去?」
陸無為道︰「正是如此。」
胡八鎖將一碗煎餅送了過去,道︰「大師請。」
陸無為道︰「多謝。」
這碗餑餑雖然煮得少油無鹽,又黃又黑,但在他們說來,卻已無異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胡八鎖雖知陸無為是心向著亦驚鴻,但念其是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也不敢怠慢,況且若煎餅里有毒,有陸無為相伴,也不枉此生了。
因為誰都可以肯定這煎餅里必定是沒有毒的。
胡八鎖眼角瞟著亦驚鴻,笑道︰「這碗煎餅你說吃不吃得?」
亦驚鴻並沒有說話,或者說不敢斷言,胡八鎖此舉到稍勝了一籌。
胡八鎖大笑道︰「五色玄女若能先算準那孩子要吃油煎餅,又能算準我會用銀子換他的面,能先在里面下了毒,那麼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願。」
他大笑著將一碗煎餅都吃了下去!
陸無為也認為五色玄女縱有非凡的手段,但畢竟不是神仙,至少總不能事事未卜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