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嗤笑一聲,「家?杜大人可別忘了,我已經不是你的姨娘了,這就是我的家,我要去哪兒?今日天色不早了,杜大人也快些回府吧,免得模黑趕路,這路可不好走。」真是好笑,在被休棄之人,那里還是她的家麼?或許她應該慶幸自己的娘給自己留了這一方宅院和幾畝薄田,否則天大地大,還真不知何以為家。
杜偉又勸了兩回,語氣真摯、倒是真心實意地懺悔,但是她自出府之後便是心意已決,又豈是那麼容易勸動的?倘若如此,那當初她又何必硬氣出了這杜府呢?所以今生,她是不可能再回杜府的了。「你不必再勸,我心意已決,無論如何,是不會回去的了,你也就死了這條心吧。」她硬氣心腸、語氣強烈地將杜偉勸說的話一一堵了回去。回去,她又能做什麼?繼續看著府上的姨娘爭風吃醋,自己卻只能默默地瞧著,還是看著他新納姨娘,而自己卻只能困在深院里寂寞老去?那樣的日子,還不如這樣忙碌地生活來得好,至少不會不知道該干些什麼、不會胡思亂想地將腦子弄得一團麻。
杜偉的雙眸一如既往的幽邃,但明顯添了幾抹傷懷,她瞧得心驚,她很少瞧見杜偉露出這樣的神情。他也知自己心意已決,便也沒有再勸,只是默默地接過她手里的土碗,將里面灰撲撲的餅子取了一只,細細觀摩著。這餅子是用粗糧做成的,瞧起來就令人覺得沒什麼胃口。她鎮定自若地瞧著杜偉,心已經有些慌亂了,他將這餅子捏在手中,是要做甚?
萬萬想不到,杜偉竟然會將那毫無賣相的餅子送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咯吱」她听見了牙齒磨著沙石所發出的聲響,二姨娘的心亂作一團,沒好聲氣地說道︰「都讓你別吃的。」杜府雖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一日三餐也是錦衣玉食,哪里吃得慣這鄉下的粗野之物?見杜偉 里啪啦咳得沒完沒了,她最終皺起了眉頭走到杜偉身邊,無奈地拍了拍杜偉的後背,陰陽怪氣道︰「你是吃慣玉盤珍饈的,這種粗野食物又豈是入得了你口的,快些吐出來吧。」
見杜偉咳嗽個不停,她終是瞧不下去了,動作麻溜進了廚房給杜偉倒了一杯茶水,「喝點水潤潤喉。」見杜偉咳得滿臉緋紅,連耳根子都紅通起來,她終究心頭閃過一絲不忍,將茶水雙手奉上。
杜偉也沒拒絕,接過去之後骨碌碌將一碗茶喝盡。這才覺得那咯牙和酥癢之感慢慢退卻,他將茶碗捧起,遞會給了她,又抬起衣袖擦了滿頭的大汗。
她欲將他手里剩余的餅子劈手奪過,卻被杜偉先她一步閃開了去。「這餅子太粗,咯牙的很,不適合你!」她搶不過,孩子氣地跺了跺腳。
杜偉這才恢復過來,看著面前的二姨娘面色紅潤,一張略顯黑色的額頭爬上了幾絲細細的皺紋,雙眸卻還清涼,舉止十分孩子氣。他不僅想起二姨娘剛進府之時,正是如花的年紀,那皮膚水女敕地像是能掐出水來,雙眸圓溜溜似會說話,可愛伶俐得很。可是不知什麼時候起,一向愛笑愛撒嬌的二姨娘卻漸漸地變了,變得一本正經,卻依舊善解人意,這種善解人意有時候便演化成了拒之門外。一直以來,她都在他身邊默默地陪著他。他以為這樣的關系會到天荒地老,無論如何,身邊總有她這朵解花語存在。可是他卻忽略了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她也會傷心也會難過。當哪一天受傷太重,她也會義無反顧地離開。看著那昔日細白的皮膚裹上了淡淡黑黝,面黃肌瘦,二姨娘這大半年來,就是吃著這種既沒營養又沒口感的餅子度日?他的心狠狠地抽痛起來。「你都能吃,還吃了這麼久,我為何不能吃?」杜偉緊緊捏著那咯嘴的餅子,一口一口吃起來。這次他沒有像上一次咳個不停,而是一口一口地咬著,慢嚼細咽,好似津津有味地品嘗美味,蹙起的眉頭漸漸松開。
二姨娘耳邊卻是牙齒接觸沙石之後發出的「咯吱」聲,听得她心像是被什麼給揪起,心頭泛起酸澀。抬頭卻見杜偉一臉享受似的,她更是心絞著痛。「夠了!」她再也忍耐不住,沖過去將剩下的半塊餅子狠狠打翻在地,「杜偉,你究竟什麼意思,你休了我,我們之間就在沒有任何瓜葛,你要折騰要瞎鬧,也別在我面前。好了,孤男寡女獨處一室,會惹來閑話,況且這天快黑了,你快些回府吧,以後也別來了。」二姨娘歇斯底里地朝他喊著,心像是被冰雪澆灌,透著絲絲寒意。她萬萬沒想到看著杜偉這樣作踐自己的模樣,她的心竟然還會痛。她很害怕自己又再一次陷入那團泥淖之中,哆哆嗦嗦晃著身子直將杜偉往屋外推搡。
杜偉黑著臉皮,「我們本就是夫妻,又誰會說閑話?柳含笑,你離開我就是為了過這種清苦的日子?一日三餐並不能保證,每日粗茶淡飯,事事親力親為,你這又是何苦?」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一梗,嗓子便低啞下來。
她並不領情,「杜偉你別忘記了我們之間還有那封休書,如今我們什麼關系都沒有,我想過什麼樣的日子,我自己決定,不用你管。」她負氣地沖杜偉一頓猛吼,估計萬萬沒料到自己竟然會驅趕他吼他,對方已經怔住了,她卻沖著杜偉發怔之時,猛地將那扇破門拉上,將杜偉關在門外,插上栓,任憑屋外怎麼喚怎樣喊,她也無動于衷。歇了好一會兒氣,她才癱軟著身子往廚房里去了。
她從不覺得杜偉是個臉皮厚的,卻是這一次柳含笑才深深明白,原來他竟會像癩皮狗一樣賴在院子里不走。勸也勸過、罵也罵過、說也說過,可是對方就是鐵了心腸,一直不肯離開。她氣得半死,倘若杜偉往日知道珍惜,她又何苦做得這樣決絕?她一律不加理會,他願意呆在這里,就讓他呆著吧。只要她不理他,不跟他開口說一句話,她就不信,這人不會主動離開。柳含笑也鐵了心,打算跟杜偉耗到底,看最後到底是誰耗到了頭。
她故我地將搶收回來的莊稼堆在院子里,翻曬幾天。杜偉也在一旁幫忙,但她也並不理會他,將他當做空氣一般。翻曬之後,這才裝入了糧倉里頭。莊稼收割完之後,便是農閑之時,將家里家外的內務整頓完畢,她每日所做之事便不過去壩子里跟村子里的嬸嬸婆婆的一起叨磕閑話。如今正是收成季節,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話題也無非是誰家莊稼收得多交了租子後還有多少余量期望來年收成更加可觀雲雲。當然她曉得她不在的時候,那些話簍子自然也不會放過她,只是當著她的面卻是不敢討論的。她無事人一般拿了繡花娟子,一針一針繡著。這一絲絹帕可以買三文錢,雖說只是小錢,但積少成多。況且她無依無靠,不趁著年少之時多積攢些銀錢,只怕晚景淒涼。幸好她獨門獨戶,吃穿用的少,她細細算了下,這年的收成等交了租子也還好些盈余,一年到頭的口糧也夠了,剩下的便可以托人將其送到城里去販賣去那些米商,也可以換到一筆銀錢了。
杜偉這些天,一直圍在她左右,好似他已經無家可回一般,但是她曉得,杜偉的一日三餐是專人給他送來的,等到夜深人靜時便有人接他回去,第二日她剛打開院子大門,而杜偉已如一尊雕像立在屋外了。她對于杜偉的舉動簡直有些哭笑不得,這又是何必呢?
這樣一直過來十來天,秋高氣爽的秋季慢慢變了天,風冷絲絲的,刮在臉皮上,已經能感到一陣涼了。緊接著,秋雨綿綿而來,正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這話自然說得沒錯。看著窗外滿天紛飛的黃葉,她不禁感嘆道天冷了。
轉頭瞧過去,杜偉依舊守在院子外,時不時朝她屋子里遞過一眼。這些天,杜偉在這里可學到了不少東西,家里突然多了個大男人,那些好熱鬧的村民們自然眼巴巴尋著機會來刨根究底。知道她不是個話簍子,話並不多,問不出甚,那些三姑六婆轉而將目光投向了他。不知道杜偉對他們說了些甚,竟惹得那些好事的村民紛紛同情。如今正是農閑,村子里的男人也沒個事做,不是三五聚在一起模牌,就是坐在自家門前吧嗒吧嗒抽旱煙,左右無事,一些漢子便過來教他一些賺錢的活計,用竹子編織背簍、籮筐、涼席這些的。杜偉竟也一心一意地專心學著,後來竟也學得七七八八。她不理他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坐在院子編織著這些東西。
天氣越來越涼,村頭的壩子涼颼颼的,壩子地勢低平、冷風直往里灌,如今已沒有一個嬸子再去壩子上繡花了。她也將大門緊閉,不讓冷風吹進來,然後抱著絹絲細線坐到炕上去,一鑽進炕上,整個身子都暖和了。只是她的目光時不時投向院子里的杜偉,凜冽的寒風之中,他雖然穿著御寒的狐狸斗篷,頭上戴著御寒的氈帽,直將耳朵都一並包裹住,只余下一雙咕嚕嚕的眼楮在外面,饒是如此,他已經冷得渾身打著哆嗦,模樣瞧起來毫不可憐。這些日子的折騰,杜偉人已經瘦了一大圈兒,面皮饑瘦,一臉倦容,唯有一雙眼楮還顯得精明清亮。
每每往外瞧一次,她的心就會咚咚跳一次,甚至有種不忍入目之感。哪里會想,一個向來養尊處優的士大夫會如此安分地坐在農家小院,只為等待她的回心轉意。她的心並非石頭做的,怎能不為之動懷。如今她的心猶如麻繩一樣糾結,她不知該何去何從,如何是好。他對自己是真心實意的麼,日後會不會又因為哪個姨娘而將她拋棄重蹈覆轍,這一切她都不能保證也不敢奢望。與其等那時候受傷才懂得後退,倒不如一次性斷的干淨,讓他們兩人都沒了念想。
再這樣拖下去只會讓自己揪心,倒不如一刀兩斷,斷了得好,她終于一鼓作氣、鼓足了勇氣,將繡線往炕上一擱,唰唰地往院子里走去。
杜偉本就時刻注意著屋子里的動靜,這會兒听見了屋子里的響動,搓著一雙凍得冰冷的手搖搖晃晃站起來。他哪里受過這樣的苦,這冰天雪地之中,凍得他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含笑這會兒出來,莫不是心回意轉,被他所感動?隱隱地,他的眼里已冒出水汽,雙眸睜得越發亮了。
可是接下來二姨娘的話卻像是給了他當頭一棒,「杜偉,沒用的,你回去吧。」她走上前,隱隱瞧出了杜偉神情之中所蘊含的期待,但是她卻絲毫沒有給他轉圜的余地,狠心地一口拒絕下來。看著眼前又黑又瘦的杜偉,她的心像是被針扎,但思及日後可能遇到的狀況,她卻不得不拒絕。已經受傷過一次,如今她豈會再次鑽進套子了?
杜偉如遭重雷一擊,他徒然感覺天旋地轉,腦子嗡嗡作響,吵得不可開交。他這些日子不辭辛苦守在柳含笑身邊,為她挑水劈柴,編織籮筐簸箕補貼家用。這冷颼颼的大冷天,北風呼啦啦地吹,遠處已經墊起一層皚皚白雪,他坐在這農家小院里一坐便是一天,就算是鐵打的心腸也應該軟下來了,更何況二姨娘向來是個心軟的,在府上十余年,從未听過她失手打罵下人或者與其他姨娘不合的消息,可是如今,她卻這樣堅定地一口回絕了他,杜偉萬萬沒想到。
她不管不顧杜偉的面色有多難看,她硬著心腸繼續說道︰「我如今已是鐵了心了,你做再多也沒用。這天冷了,凍壞了杜大人我可擔待不起,杜大人還是回府吧。」她知道這番話在暫時來說會傷害到他,但是時間是撫平傷痕的最佳良藥,或許再過半年之後,他就會後悔自己做了這傻事了。
杜偉渾身開始顫抖,不知是因為驚懼還是因為寒冷,他的牙齒上下打架,「真沒想到,你會這樣……冷血……」自己這幾個月來的所作所為她都視而不見麼?每日早出晚歸,早晨等她還未醒來便從杜府趕到小院;夜晚等她睡下之後他才會打道回府,她家里的粗活重活,他都親力親為,為她做好。知她生活困難,卻又不肯要自己的銀子,便跟村里漢子學了編織簸箕、涼席的技術,閑暇時候便織些拿去城里換錢給她添補家用。只是沒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卻根本沒有感化她,杜偉忽然覺得自己很失敗,他該如何做才能挽回含笑的心?
她瞪大一雙杏眼,苦笑道︰「我狠心?可是杜偉你有沒有想過,我嫁進杜府十多年,你對我何其狠心?是誰將我變成這副德行的,那個人就是你,這一切都是給你逼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大,聲聲淒厲,猶如杜鵑泣血,尖銳的聲音很快引來一些在外閑逛的村民的圍觀,個個眼巴巴地站在籬笆外,朝院子里探頭探腦。村子里對她的流言蜚語還少麼,她早已豁出去了,這會兒自然不受顧及著這些人了。「你說你回心轉意,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心里有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花、喜歡什麼樣的簪子……這一切你都知道嗎?」這人不辭勞累,無怨無悔給她干活一干就是幾個月,或許真心是不必懷疑的,可是誰能保證此後的事情,倘若他再說出那樣傷人的話,再被他拋棄一次,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從那痛苦的泥淖之中爬出來……
杜偉被二姨娘這番幾乎用吼出來的話將嘴巴子堵得死死的,他深深被二姨娘這番話給震驚了,她喜歡什麼,她喜歡什麼……這幾個大字一遍一遍在他腦海之中閃過,他仔細回想回想再回想,但忽然可悲地發現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一個大大的問號從腦子里冒出來,怎麼會這樣?
她從杜偉這茫然無措的表情里已經讀到了答案,她唇角一勾,露出一抹極冷極淡的笑容,好似寒冬臘月里的冰雪,深深凍傷了杜偉的心。「你看吧,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喜歡什麼,這樣的喜歡,怎麼讓人相信?杜偉,你這樣子,又讓我如何相信你的話呢?我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意思也很明確,希望你日後別來了。我這人向來不識抬舉,來了,也只會讓杜大人失望了。」她冷靜地將杜偉堵得啞口無言,倘若他有臉有皮,便不會再上門來糾纏了。她深深凝了還未從震驚里緩過神來的杜偉,將門「 」一聲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