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5章 進宮

作者 ︰ 月荻江楓

三年一個輪回,又到選妃的時節。

三年時光,改變了許多事情︰比如,宮殿已經初具規模;比如,舊日應天的瞿將軍府被改建為漢王府;比如,娘最終逝世在順天的漫天黃沙之中。

去年秋天,娘臥病數月後,終于靜靜地躺在床上,手上戴著爹去世後就一直藏在櫃子里的玉鐲子,這是病入膏肓時,娘央著我取出來的,說是爹當年曾夸過,這翠綠最襯娘雪白的手腕。娘戴著這鐲子,讓爹容易辨認。

娘下葬後的晚上,我坐在娘的床榻邊,想著這麼多天來我候在她身邊,病情雖是一天重過一天,我的生活卻仍是完整的。

楊夫人陪我靜靜坐在床邊,良久良久。

「老爺生前最愛的就是你娘,現在老爺不寂寞了。」

我抬頭看楊夫人,說話時柔和平靜。

「明年該選妃了,禮儀、衣裳、首飾也該備一備。準備在你我,際遇在老天。」

說完,握握我的手,離開了。

一切照舊,沒有了娘,都灰暗了些,只有時常到訪的趙王能帶來些明亮。

年紀大我八歲,他倒也不把我當孩子看,常與我談笑。

回到故鄉的趙王生活得如魚得水。沒有了父皇與兩位皇兄的光芒遮掩,這位王爺顯示出他獨特的風采。

與哥哥們談起北方蒙古的蠢蠢欲動,他引經據典,提出招安部分,離間各部落關系,最終一網打盡,而個個支持皇上高壓武力的哥哥們被這個想法折服,各個張大嘴。趙王清秀的眉宇間現出成熟男人的得意。

每次到訪,還不忘給我和詩蘭帶禮物,輕則一盒胭脂,重則翡翠耳環,由不得我們拒絕。

溫瑜卻好像很不喜歡王爺,總避著。

有空還帶著我和詩蘭騎馬,他縱橫在城郊的原野上,稍顯瘦弱的身軀,雖沒有漢王的殺氣逼人,卻也是英姿颯爽。

「皇上當年叱 西北,你和漢王也是馬背上的英雄,為什麼唯獨太子是那副模樣?為什麼還立他做太子?」有天我問他,眼前浮現出祭祀那天看到太子的滑稽樣,忍不住撇撇嘴笑了。

「不得胡說!」他突然牽住我的馬,表情格外嚴肅,一聲唬得我一聲都沒敢吱。

「自古立長立嫡,太子爺是嫡長子,除了他還有誰?自幼多病,雖沒能跟隨父王南下靖難,卻是堅守順天,面對黃子澄的拉攏,也未曾動心半點。」我被他說得連連點頭。

他低頭看看一聲不吭的我,「噗嗤」一聲。

「平日里一股子傲氣,見到楊夫人又畢恭畢敬,這般乖巧,識時務,我還稱奇,今天竟說出這樣沒輕重的話。終究還是個小丫頭。」

見他又溫和起來,我也放心下來,剛露出笑。他一句話卻又破壞了我的心情。

「選妃準備怎樣了?」

「該怎樣就怎樣。」

「不想成個貴妃?」

「王爺這話也說得不知輕重,此事由皇上定奪,哪輪得到我們操心。」

「總得有個志向。」

「侯門已深似海,後宮豈是這麼好入的,入了也未必得志。」

「就憑識時務這股子機靈勁,怎麼舍得白費?」

「沒那個志向總行了吧?」

「可惜……側王妃呢?」

「先把我捧到貴妃,這會子又讓我看王妃的臉色。王爺還是先收了詩蘭姐姐做王妃,再來操心我的事吧。」

詩蘭先一貫只是靜靜地听,未料到今天話鋒一轉,還沒來得及反應,臉飛紅,「凝姑娘又渾說了!」

我注意到,王爺听了我的話,確實用心看了看詩蘭,似乎是開始用了些心思。

回府的路上,王爺和我聊著,夾雜著向詩蘭問家世。

「初見詩蘭姑娘,覺得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

詩蘭只道是楊夫人的遠方親戚,許是想到出生低了些,臉又紅了。

一進府門,撞見溫瑜,他一見和詩蘭談笑的王爺,頓時臉色鐵青,避不過,似乎極不情願地拜了拜,狠狠地看著詩蘭,甩袖走開。

再看詩蘭,臉跟燒紅了似的,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我也只得和王爺行禮告別,扶著她回房。

「看來姐姐和溫瑜師父相互有心的,何不?」

「你不懂,溫瑜的心不在我身上。」

「那他為何?」

「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他。」說著,詩蘭居然哭出來。我也不好再勸,敷衍幾句,告別後就離開了。

一出門正踫上趙王。

「王爺怎麼在這里亂逛?」

「就想看看詩蘭姑娘有事沒有。」

「王爺回吧,姑娘閨房豈能隨便進?真有心明日再來。」

告了安,心里也打心眼為詩蘭高興,趙王比起溫瑜不知好多少。多個月以來,心情總算好些。

永樂四年,皇上在全國選妃。

各位姨娘礙于往日情面,給我備了些衣裳,卻多少有些敷衍。反倒是楊夫人,帶我走遍順天的首飾鋪子,置備了些鐲子、耳環。

「若想進後宮,嬌媚些;若想時候到了,放出宮回來,就素淨些。」

沒有想到此時,楊夫人說出這麼貼心的話。

「老爺在時,對兒子們嚴格近乎苛責,希望他們光宗耀祖;對女兒們則呵護備至,怕是最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沒有好日子過。」我使勁點頭,淚珠斷了線似的往下落。

「凡事不要強出頭,王夫人的女兒,最是懂得凡事忍讓的。」

淚眼朦朧中,我覺得楊夫人和娘一樣慈祥。

詩蘭搬來她的匣子,讓我挑。我笑笑,合上她的匣子。她塞給我一張絲帕,鵝黃的絲絹,杏黃色兩行詩︰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

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你我生逢‘靖難’之時,得以相伴多年,姐妹一場,此皆前世所修。姐姐年長,想照顧你,卻心有余而力不足。」

說完我們抱在一起抽泣起來。

「姐姐看趙王如何?」

詩蘭只是搖頭。看來還是放不下溫瑜。

「姐姐與溫瑜師父同年進府,似也是舊識,我看溫瑜師父還是有意的,為何不嫁?」

詩蘭又搖頭︰「姐姐膽小怕事,他豈肯為我停留?」

哭哭啼啼一番告別,總算上路,沿著來時的路,再次回到應天。此中滋味頗為復雜。

雖是生活過十年,皇宮卻是頭一次進。從洪武門進入皇城,沿著大道走著,順著午門進入最終的紫禁城。

一路上忐忑不安,心里也在打著小算盤。

皇上的妃嬪是斷不能當的,在這里待上一輩子那是幸事,更多的是早早地灰飛煙滅。

各藩王、郡王的妃子也是難做的,想想家中的那些夫人姨娘們,此生就在姬妾的爭斗中老去。

做個宮女又如何?到了年限,放出宮去,最終還是許個人家,逃不過只是男人附件的命運。

眼前突然現過楊夫人的模樣,爹的參謀、府中的管事,楊夫人要到什麼時候才知道娘的欽佩?

想這麼多、盤算這麼多又有何用?最終,不過別人手上一顆棋子,讓我怎樣走就怎樣,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悄悄環顧四周,都是些俊俏的女孩子,不禁有些失落,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月兌穎而出。轉而又一想,有些慶幸,安安靜靜地過我自己的日子不很好麼。

正想著,听到前面有些雜亂的腳步聲與道別聲。微微抬頭,偷看一眼,許是下了朝堂的大臣們。

突然有一人躍入眼簾,應天三年的生活,皮膚白淨了些許,眉宇間愈發英武起來,左臉的傷疤仍然搶眼。

這一路勞累,回到應天卻見許多變化,見了這麼多的陌生人,忽見一個舊時的相識,頓時興奮很多。

他眉頭緊鎖,在想著什麼。看到我們這群選妃的女子,隨便掃一眼,又昂起頭,繼續思索他的事情。那一眼,我心懷緊張、高興、期待,卻沒有得到比別人多片刻停留。我突然無限失落,縱使漪姐姐、清霽、詩蘭亦或是母親怎樣夸贊我的模樣,站在這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中,我也不過是其中一份子。

走過乾清門,立在坤寧宮前的廣場上,就那樣立著。初冬午後的陽光,暖融融的,有娘在時的味道,想著想著鼻子有些發酸,人也有些晃了起來。被太監一喝,又平靜許多。

看著眼前來往的宦官,宮女,甚至還有嬪妃娘娘們,他們有的凝望,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像在找尋什麼人,我們就那樣站著,等著被人挑選,很有俎上肉的悲愴感。

忽的,面前走過一位很特別的婦人。她既不是令人鐘情的鵝蛋臉,也不是帶些羸弱的瓜子臉,而是獨特的硬稜角的臉廓,配上北域典型的高挺鼻梁,和一張端正的紅唇,散發出難以形容的冷艷。

向下望去,她的衣服卻也獨特,不似我們的長衫短襖,卻是渾然一體的滾金邊絳紫色長袍,寬袖,胸前一根飄帶,隨著她的走動,長長飄在身後。隨在她身後的是兩名相似打扮的宮女,主僕三人如世外仙人般,絲毫不看我們,徑直走過。

「隨我回住所。」隨著眼前公公的一句話,這個下午的站立總算結束了。卻仍然不敢懈怠,一路上小心翼翼走路,害怕犯什麼錯誤,心里卻還惦念剛剛走過的婦人。

回到乾清六所的住處,揉揉稍許腫脹的小腿,旁邊湊過來一個女子。

「我叫曹心遠,順天人。你呢?」說話的女孩聲音輕快。

「我叫瞿凝,也從順天來。」有個說話的人不是件壞事,說不定會作伴很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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