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6章 哀怨

作者 ︰ 月荻江楓

有些失望,有些慶幸,我從第二輪甄選中落下來,分配到坤寧宮,服侍皇後梳妝。

帶著我不多的細軟,跟著公公,前往坤寧宮的路上,我一直在腦中找尋對于這位徐皇後的了解。听長輩說過,為數不多的,只道是開國第一功臣徐達的小女兒,能文能武。料想是極厲害的角色。

叩拜後,抬頭,瘦削的臉龐,端正的五官帶著清冷,的確這樣的女人,才配得上「母儀天下」四個字。

在她凌厲的目光下,我總覺得有種楊夫人的錯覺,許是手握大權的女人都有相似之處吧。

「瞿將軍的父親過去是家父的座上客,他也在府里走動,今他的女兒果然是清新月兌俗,與胭脂堆里長出來的不一樣。」

皇後居然也知道我爹,心中頓感親切了許多。

「都是幼年的相識,此次听說你也在選妃之列,特要了你,陪我說說話,也不知道算不算誤了你。」皇後輕嘆口氣,似乎對我有些抱歉。

雖然在楊夫人的教導下,也注重些詩書禮儀,但歸根到底是女孩子,在佳麗中落敗多少有些失落,一听這話,心中得到不少安慰,又知皇後與爹並無交惡,更是興高采烈起來。

「能伴皇後娘娘左右,是奴婢的福分。」

皇後淺淺一笑,雖威嚴不減,卻很像送我來時慈愛的楊夫人。

三名皇子都是皇後所出,來了幾個月,見皇上的機會卻寥寥無幾,偶爾幾次,卻也與皇後對坐,飲杯茶的功夫,又離開。

倒是常見到太子和漢王。

太子爺是個白面書生,眉清目秀,說話和風細雨,只可惜右腿殘疾,看著弱不禁風。

三年不見漢王,健碩的體格沒變,反倒是更挺拔了,據說常跟隨皇上北巡,對蒙古進犯,態度堅決,很合皇上的心意,便留在應天,每日上朝議事。

大概是先入為主,我還是對漢王的印象更好。我總在想,盡管是立長立嫡,可太子的身體、在靖難中的默默無聞,與漢王的屢立戰功相比,差距甚遠。論相貌,漢王的英武,應該更合皇上的心思。

但對于皇後,無論誰是太子,又有什麼區別呢?該是很欣慰吧。的確,說到三個兒子,皇後是驕傲的,但卻很少提到皇上,

皇後似乎活在自己規律的生活當中。每天早晨,坐在鏡前,讓我們細細梳妝,然後在坤寧宮清冷的殿里處理後宮各項事件,夜晚再仔細洗去鉛華。

周而復始,像是完全沒有皇上的痕跡,但卻只用北域進貢的胭脂,呈在白玉盒子里,用北方特產的紅藍花制成,不像朱砂般的粉粒狀,尤其細膩平滑。沒有人點破,卻眾所周知,還是燕王時的皇上就極愛抹著這種顏色鮮艷,質地精細胭脂的女人。

「扶我去床上歇會兒。」一反常態,剛用過午膳,皇後一手輕撫胸口,一手向我伸來。

「要傳太醫嗎?」我幫皇後掖好被子,覺得她臉色愈發蒼白。

「不用,你陪我說會子話就好。」皇後拉著我。

「小時候常和你爹一起賽馬,現在看你的臉還能看到他的蹤影,很親切。」

「我爹那時是怎樣的?」

「勇敢,博學,有膽識。」

「後來呢?」

「最後一次見是建文元年的事情了。」皇後苦笑了一下。

我也覺得這話問得蠢了。爹戰死在阻擋靖難的戰役里,這樣問不是自討沒趣嗎?

「建文元年一個冬天的晚上。李景隆命你爹攻打順天阜成門,皇上向寧王求援,我為了振奮士氣,站在城牆上,遠遠看見騎馬的將領就是你爹,姿態都那麼熟悉。」

我靜靜听著,眼中浮現出那晚的場景,皇後看著昔日的玩伴成為自己夫君的敵人,也是自己的敵人,該是什麼心情呢?

「我看到他舉劍要沖鋒了,當時我就覺得我的大限也到了。沒想到李景隆居然命這次進攻停下,為我爭取了一夜。」

這段故事,听夸贊皇後有勇有謀的人反反復復講了很多遍,夜間在城牆上潑水。順天十一月的天氣,一夜間城牆結冰,攻城軍隊根本不能上前半步,更不用提皇後帶領的娘子軍,站在城牆上向下扔磚。

我心里酸酸的,大概從這時就奠定了建文帝的敗局,也把爹推向了死亡,沒能忍住,掉下眼淚來。

「讓人看見,要說你有謀反之心了。」皇後伸出一只手想擦我的眼淚。

我趕緊自己用絹子擦干淨,「奴婢該死。」

「皇上登基後,我雖是皇後,哥哥卻是階下囚,如今仍在錦衣衛的大牢里。」

我倒吸一口冷氣。

「哥哥斥責我的夫君,斥責我,他說爹不會原諒我的。」皇後重重一聲嘆息。

「自小我就被教導,夫為妻綱,皇上的大業,就是我的大業,我又怎能不盡心盡力?怎麼這麼難啊!」皇後這一句幾乎是從胸口吼出來的,听得我一陣心悸,忙撫著她。

「皇上卻也是怨恨我的。」皇後這一句從口中幽幽飄出,說完似是卸下擔子,「我睡會兒,你退下吧。」

皇後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卻執意不傳太醫,說是不想驚動皇上。

「娘娘病重成這樣,皇上怪罪下來,我們沒法擔待。」我跪在皇後床榻前,苦苦哀求。

「不用了。」

「皇後娘娘賢良淑德,但也體諒我們下人的心啊。」我實在不知皇後這樣折磨自己的原因,急得都快哭了。

「皇後病重,皇上憂心,才是天下人的表率。但如果皇上沒有這心,這一出戲作的,不是讓他煩心嗎?」說完皇後輕出一口氣,暈了過去。

這可怎麼辦?不傳御醫,不說我對皇後娘娘的愛戴之情,單是萬一有個閃失,也足夠讓整個坤寧宮里的下人人頭不保。可傳了御醫,又逆了娘娘的意思。

「傳話給漢王,皇後娘娘病重。」我權衡再三,只想到這一招。

半個時辰不到,漢王急匆匆入宮,見到病床上的皇後娘娘,和跪滿一屋子的下人。

「病重成這樣,為何不請御醫?」漢王急得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擰得我生疼。

「娘娘萬般不肯,做下人的不能違命。」我也格外委屈。

「現在給我傳!」漢王對幾個太監幾乎咆哮。

皇上在坤寧宮的大殿里坐著,臉色鐵青。房內,五個御醫圍在病床前,望聞問切,相互商議,忙活了有一夜

「啟稟陛下。」李太醫臉色發白,腿下微顫。

「什麼緣由?」

「我們認為,皇後娘娘,這是,這是,烏頭堿中毒。」

皇上摔碎手上的杯子。

「朕身邊發生這樣的事情?徹查!」皇上龍顏大怒。片刻,緩和了下,走進房內看望皇後。

站在門外,听見里面的對話。

「躺著,別動。」

「臣妾今天這般委實不能見皇上。」

「夫妻幾十年,何必拘泥于此!」

「臣妾懇求皇上回吧。」

「你……」

半響無話。

「你好生休養,我回了。」皇上走出來

我跪安後走進房內。卻听見皇上刻意壓低的聲音︰「擺駕頤和軒。」

皇後重重一閉眼,兩行淚滾落,「權美人……」

太子和漢王每日必至,焦急卻一籌莫展。皇上自上次再也未露面,但對太醫卻是一再施壓,每次太醫診脈都戰戰兢兢。

內務府徹查五日,仍一無所獲,所有膳食果飲,甚至是茶葉,都一一排查,卻終一無所獲。

「這茶杯怎麼這般粘膩?」太子望著手中的茶水,輕輕問道。

我突然想到,為何沒有想到器皿?膳食到主子口中要經過多輪品嘗,豈是想毒害就能成的。倘若直接抹在器皿上則渾不知鬼不覺。

因為沒有把握,我便悄悄去和管事的小尹子說,囑咐他去查皇後娘娘的碗筷,並格外叮囑往後的器皿要好好清潔。

回到坤寧宮,正見到太子爺和漢王回府,急忙請安。

「怎麼弄成這樣?」太子爺瞟了一眼我的手腕,柔聲問道。

我看看,正是那日漢王問話時手重,把手掐得淤青了。漢王也看過來,也想起來。我頓時發窘,也不知怎麼回話。愣了片刻。

「前些日子不知在哪兒擠到了。」總算編出個謊話。

「皇後娘娘的身體還需你們多盡心,首先自己的身子得當心啊。」太子還是那樣淡淡的,說的話卻是句句暖人心的。

漢王盯著我的手腕,又盯著我發紅的臉看了幾眼,對我抱歉地笑笑,同太子一同離去。

傍晚,小尹子給我送來一盒金創藥,說是漢王轉交的。又很失望地告訴我,今後定會注意清潔,但碗筷器皿上都沒有烏頭堿的痕跡。

這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半為了皇後娘娘,另一半是為了手上的淤青。索性起身,拿過那盒金創藥,指尖挑出些抹在腕上,頓時疼痛消減不少,又想想漢王今天的笑,那日的委屈也全消了。眼前突然浮現他捏著我的手腕,看著我,臉離得格外近,當時覺得害怕,現在再想,不禁臉上發燒,又逼迫自己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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