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到了謁陵的日子,宮女們多少都有些郊游的心情,包括我在內。
安南戰事日漸頻繁,此次便又留太子監國,皇上、漢王與皇聖孫照舊謁陵。
馬車一路駛入鮮綠欲滴的山中,一切如去年一樣清脆,山風拂過翠竹,映著遠近的鮮花,若非皇陵,那可正是眾人踏青的好去處。
一切如去年一般,在下馬坊開始徒步,行至金水橋,開始收拾準備夜宿在此。又見得獵裝的皇上與漢王,這一次不同的是,連皇聖孫也隨行,看來皇上是真的很看重他。
許是大家都記著上次的刺客事件,此次狩獵隨行侍衛很多,看著我也松了口氣,大家都平安無事,便不會橫生出任何是非。
坐在夜宿的宅子背後,依著青磚砌成的牆,望著空無一人的古井,剛剛還有宮女們忙著打水,好一片歡騰,此刻卻靜靜的,只留井繩微微蕩著,瞬間看不見皇家的痕跡,如普通民宅無二異。
忽听得身後有腳步聲,以為是漢王,細听卻又不如他踏出的步子那麼樣沉,回頭一看,竟是皇聖孫。
「都遇過刺客了,還敢待在這麼僻靜的地方。」他一臉笑意,手上捉著只極漂亮的鳥雀,似還未長成,還有些許絨毛,但夾雜著五彩的羽毛,看來離成鳥已不遠了。
「這是?」我不解地望向他。
「剛狩獵,弄掉下個鳥窩,成鳥被我們射下來,碎了些鳥蛋,獨留這一只了,看著不忍心,我就拿回來,想找人養著。」
我伸手接過這只雛鳥,毛茸茸的感覺在掌心漫延開來,「是什麼鳥啊?」從小不是在府里,就是在宮里,野外的這些飛禽走獸認得極少。
「杜鵑。」冷冷的聲音從皇聖孫的身後傳來。
我抬起頭,漢王面無表情地走近,我趕緊行了禮,皇聖孫與他之間也寒暄兩句。
「佷兒這是?」漢王瞥了一眼我手中的雛鳥,又看看皇聖孫,不知拿這有什麼用,「剛剛掉下的鳥,是活不成的了。」
總是誦讀杜鵑啼血之類的詩句,見這鳥兒,如見了故去傳說中英明的帝王,不禁也有了幾分敬意。
「總不能見得就這樣死去,父親教我仁,我看著不忍。」皇聖孫也不看漢王,只盯著我的手。
漢王輕蔑笑了一聲,「搶著射下成鳥的也是你,沒有成鳥,雛鳥是養不活的,這個道理佷兒竟不懂?」
「總想盡幾分力。」皇聖孫不服地辯解,眼楮轉到漢王身上,甚是犀利,漢王卻絲毫不懼他,很是坦然地看著他。
「若是和其他的那些碎了的卵一樣,一下子死了,你也就安心了,何必這般假……」
料想著他要說的是假慈悲,此話一出,叔佷情誼更是蕩然無存,我趕緊搶過話來說︰「要不我來試試?」
皇聖孫變得索然無味,淡淡說了句,「也不為難凝姑娘了,交給皇叔處置便是了。」轉身就走開了。
還感覺得到雛鳥在手中的顫抖,我也不知該如何飼養它,便抬起手,將它遞到漢王跟前,只能交給他了。
他低下頭,仔細看著似在苟延殘喘的幼鳥,想了一想,伸出手,抓起它,看起來還是極輕柔的,我舒了口氣。沒想到,他卻高高揚起手,又猛地向下一甩,幼鳥摔在我們腳邊一塊山石上,我嚇得扭過臉去不敢看。
大氣都沒有敢喘,心中暗想,和皇聖孫的恩怨,怎往這小鳥身上發泄,這氣度似是小了些。
「那一窩歸西的和它並無關系。」漢王聲音變輕柔了起來,我抬起頭,迎上他的笑,「莫讓詩文蒙了眼,這鳥本就是強盜。」
我「嗯」一聲,仰頭不解地望向他,「此話怎講?」
「你是只想著為民喋血的望帝杜鵑,可怎不想想鳩佔鵲巢?」漢王得意地一笑,是勝利者的笑容,「生在別人的窠里,在別的幼鳥前破殼,那巢若不掉落,其他的未破殼的弟妹們也會被他推出去摔碎,到頭來那成鳥只養大它一個,這不是強盜麼?」
我听得眼楮都張大了。
「不信你去看我們獵來的鳥雀,定沒有杜鵑。」他伸手放在我的肩上,「再說也沒人能養得活它,換個你能接受的說法,這一摔也是一了百了,免去今明兩天的煎熬,最終也逃不過一死,不如給它解月兌。」
我點點頭,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王爺和皇聖孫殿下……」說下去像我在責怪他,也不好。
「貪別人的東西,和這鳥一樣,與強盜無異。」他那惡狠狠的模樣又回到臉上,我吐吐舌頭,在他面前還是不要提到皇聖孫為好,只這話似有些無理了,太子之位傳的是對的,怎麼看都是漢王在貪別人的東西,不知他這話從何而出,卻也知道斷不能問。
夜間,山林中格外寂靜,因還未到暮春,連鳴蟲都沒有出來,我正迷迷糊糊將睡未睡,听得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每一聲都刺痛著我敏感的聲音,怎麼听著都不像是好事。
「求見皇上!」一聲劃破所有沉寂,我自是不會出去觀望,根本是和我們都無關的事情,但我分明覺得剛剛的安靜霎時都沒有了,可以感覺到每個屋子里的人都醒著,都猜度著。
那一聲之後便再沒有聲響,想是被帶進屋與皇上面談。只那一聲似是久久回蕩在我腦中,這麼熟悉,好像是徐侍衛。
一陣快速的腳步聲又傳了出來,這回不止一匹馬,而似一隊騎兵,迅速地離開此地,向著城內方向去了,院中很快恢復平靜。
躺在床上,許多相關的、不相關的、似是有點相關又說不出究竟怎樣相關的片段,紛紛在腦海中呈現。
北征的時候,高卓是隨駕的,而徐侍衛是中途來送信的;去年謁陵的時候,只看到徐侍衛還未見高卓;浙江避暑,高卓隨駕,中途又是徐侍衛送信;而此次,又是這般。想來,兩個侍衛均是漢王精心挑選,必定一人緊隨皇上,一人看著太子監國,這樣一來,各方國事均在他的眼中,果真是對皇位鍥而不舍。
想著想著,睡意更是全無,忍不住起床,抽出總愛隨身帶的書信,雖不封封細看,卻總喜歡看看,都是些什麼人愛給我寫信,什麼人寫得勤些。看看總數,終究還是詩蘭和我更親,雖然小時候,清霽給我多封書信,到頭來不過一場詭計,敵不過詩蘭的真心牽掛。對了,還有趙王,雖是不多的幾封,卻總透著淡淡的情誼。
「瞿凝」二字,字體清秀,卻不失男子的鋒利,像極了趙王的相貌與為人。這字體,我在哪里見過。
突然,我憶起當日那公公托在手上的信,當頭的一封便是給心遠的,那「曹心遠」三字正是這字體寫出的。
我還是不信,抽開一封信,到處找「曹心遠」中的任意一個字,一時卻一個也找不著,情急之下,只得找其中個別的偏旁,果真與那日看的完全一致。
默然收起這些信件,重又躺回床上。幽幽嘆口氣,心遠居然和趙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的確,初見心遠時,她便說自己是順天人,倒是對得上號的。
趙王若是安心做他的三皇子,做他的藩王,做他一直以來在旁人眼中乖巧的小皇子,他何必要送心遠到宮中呢?他若能送心遠進宮,必不止送她一人入宮;送這麼多的人入宮,所為何事呢?
入宮這段日子是不得已,只盼著放出宮去,與他長相廝守。心遠那日向我吐露心跡的話又浮在腦海之中。莫非心遠是趙王心怡的女子,卻不得不入宮選妃,奈何天生麗質,不想進宮卻偏偏得進宮,只能以書信來告慰相思之情。
想著西施範蠡泛舟湖上的場景,辨不清那究竟是西施還是心遠,笑靨如花,隱在水花之後,逐漸模糊,我也終于入睡。
一早,收拾妥當,隨著隊伍走山路。山路一如去年,漫漫而無盡頭。
一路上,我都在想著早上看到皇聖孫的情形,鐵青的臉,神色憤慨,雙手緊緊捏拳,身體僵直。不禁想起昨夜到訪的徐侍衛,果真,他的出現,總伴著太子不好的消息。
又見到跟在皇上身後的漢王,神色極其得意,不禁暗嘆,漢王步步緊逼,看來是志在必得。他扭頭看到我,臉上露出些難色,這神情讓我好生費解,又開始心慌了,怕是出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陽光透過新發的枝椏,星星點點落在臉上,有些耀眼,我不禁伸手遮擋著。眯著眼,忍不住向前眺望,漢王笑意盎然回望著我,心中不安卻又消了許多。
相識以來,心情大起大落,各種疑慮、擔憂,一段時日後再解開疑慮,這樣的日子過得我有些乏了,多麼希望有一天,可以和他坦然相待。
想想,還是他瞞我的多些,不禁失望許多,怎樣才能走進他的內心,還是需要我多費心思的。
終于進了陵殿。走了這麼多山路,終于有了平地,又有個廳堂遮擋光照,皇上隨意揮揮手,眾人都放松下來,隊伍也都散了許多。
漢王突然從邊上拉過我進了側殿,「婚事可能有些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