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雖跟我離開時一樣干淨整潔,被子疊好置在床內側,床下那瓦罐我也抱出來,仔細看過,碟子與碗都沒有變化,桌上杯子扣成一圈,眾星捧月般圍著那紫砂茶壺,壺上的牧童似乎在嘲笑我。
站起來,繞屋內走了一圈兒,那種詭異的感覺沒有消失。我將頭扭向梳妝鏡,我的銀簪子與長柄鏡成八字靜靜躺在台面上,我的心一顫,不對,走的時候,我明明將它們一順放在一邊。
「環兒,環兒!」我沖著外屋喊了一聲,沒有回聲。靜下來,听听,不過剛過戊時,怎這般寂靜?
我又叫了兩聲,偌大的房間,只有自己的聲音。我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孤寂的夢境,渾身發抖。轉身沖出屋子,正廳里還是沒有環兒。正廳的門卻是關著的,而我剛剛進門是沒有合上的。
撲到門上,使勁向里拉,卻怎麼也拉不開。
「這是做什麼?」我拼命拍門,「放我出去。」
「王爺吩咐了,姑娘就在屋里,不要出門。」外面一個侍女回話。
我愣了,剛剛才見過他。見那侍女就要走,「我要見王爺。」
「王爺空了自會來看姑娘的。」說完,她不顧我已有些嘶啞的聲音,離開了。
不依不饒地繼續試著開門,但外頭似乎用什麼閂住,怎樣也沒法弄開。手掌拍得通紅,又驚又怕,渾身無力地癱軟在門邊,這突然是怎麼了?
背倚著門,想著剛才見過的漢王,似乎還能感覺到他那男子清冽的氣息,當時他的表現好像很被動,不冷不熱的,心里像是有事又不說出口。
我將書房里的情形一幕一幕地回想,許多遍後,滿腦子就只有那稜角分明的臉廓、濃黑的劍眉,筆挺的鼻梁以及冷峻的薄唇。那是張沒有笑意的臉!
我重又站起身,跑回里屋,來人定是在我這里找什麼東西。我開始四處翻尋,從床褥、櫥櫃到梳妝台,角角落落、所有的細軟,我一一用手翻過,一邊在腦中極力回憶原本放著什麼東西。
大概翻了一個時辰,卻覺得所有東西都在原處。坐在床上,深深嘆息,眼光落在梳妝鏡下打開的匣子,疊得方方整整的帕子下,是這些年來的書信。我慢慢走過去,將信件一封封過目,單看上面的筆跡,我都能記起其中是什麼人寫的什麼。
為什麼沒有詩蘭的信?我腿一軟,跌坐在梳妝凳上。繼而笑話自己,是嚇糊涂了,詩蘭的信從來都是燒掉的,就如漢王與錦衣衛通信一樣。
莫不是,漢王早就立在那書架之後,看著我所有的動作,也包括我偷翻那信件?我突然一陣心悸,他這是為何?
我可以告訴他,我只是好奇,我只是想知道那奇怪的印跡是什麼……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定會這樣想的。
強迫自己收拾妥當,躺在床上,望著投進來的清冷月光,許是之前的驚嚇與各種找尋,真讓我乏了,意識逐漸模糊。
前來搜尋的人看到床底那一瓦罐素食,會有怎樣的想法?我生出這樣好笑的念頭。張公子對于食材居然還有這樣的研究,實在是個讓人捉模不透的人。、
我猛地坐起來,這屋里的確少了東西,詩蘭的最後一封信,我剛想燒掉,張公子便帶著這瓦罐走了進來,我只能……
我跌跌撞撞模到梳妝鏡前,將第一個抽屜完全抽出來,露出一個陰森森的洞,伸手進去,模了模,什麼都沒有。
用發抖的雙手點亮房里的燈,將梳妝台所有的抽屜都抽出來,發了瘋般地尋找那封信,卻一無所獲。沒有了,被人拿走了……
默默躺回床上,渾身酸軟無力,沉沉睡去。
猛地驚醒,窗外還剛泛起魚肚白,我再也睡不著。
坐在梳妝鏡前,一面梳妝,一面將那天的情形遍遍回想重復,怎能那樣大意!
感覺到周遭漸漸亮了,已經靜坐了兩三個時辰,望著鏡中的蒼白的臉,涂過胭脂的嘴唇,如點點鮮血滴在雪地上,滿目淒涼。
一定要堅持,詩蘭是擔心太子爺,而我只是一時好奇。我在心中反復念道,讓自己也相信自己的托辭。
「啪」的一聲,門毫無先兆地被人踢開,回過頭,漢王已立在屋子門口,雙手背在身後,還是昨日的那張臉,只是也蒼白了不少。看得出他緊咬著牙,兩側面頰更顯剛硬。
我轉過身,還是坐在梳妝凳上,雙手交疊置于膝蓋上,就這樣怔怔看著他。他也不發一語,只是看見他的胸膛起伏,而且越來越激烈。
外面靜得出奇,將近中午時分,竟然听不到任何聲音。听不到反而好,現在任何突然的聲響都會嚇到我,我目不轉楮盯著他的眼楮。
「王爺,不要啊!」一個婦人哀啼著撲倒在漢王腳下,悲戚地乞求,「凝兒是我的妹妹,是父親最疼愛的女兒,是我至親的妹妹,不要啊王爺。」
清霽跪在他身邊,雙手拉著長衫下擺。她的哭泣,一聲一聲撞擊我的心,不知是感動還是憎恨。這一夜,我都沒有想明白究竟是誰出賣了我,或者說設計引我走進百口莫辯的境地。
「把瞿妃帶回屋子,小心伺候著。」他冷冷地對跟著清霽一道進來,跪倒一地的婢女吩咐,「把門帶上。」末尾那句加重聲音,嚇得我一顫。
清霽的聲音逐漸遠去,只剩隱隱約約的嗚咽聲回蕩在腦海。屋子里又靜下來,听見他的腳步聲,步步逼近,終于到了我面前兩三步,我隨著他的靠近抬起頭,仰視他。
「王爺這是……」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煎熬,終于打破沉默。
「 」的一下,他握拳狠狠砸在梳妝台上,我一下子縮成一團,不敢回頭,卻也听得木料斷裂。「這是為什麼?」咆哮聲似乎能撼動整間屋子。
他抬起台面上的拳頭,高高揚起,我閉上眼楮,身體卻抑制不住地顫抖。
下巴突然被他緊緊攥住,疼得我睜眼,見他先前握拳的手已捏住我。脖子里一涼,原來之前背著的手上竟握著一把利劍,刃緊貼肌膚。眼角淚水止不住向下滴落。
「太子爺值得你這樣做。」他終于開始說緣由。
「我沒有。」抽泣著,卻一點不敢扭動,「我真的沒有。」再也忍不住害怕,我失聲哭了起來。
他哼哼冷笑兩聲,「昨夜從你進遠山堂,我便立在那書架後。」這一句如雷在我耳邊轟響,他真的看到了。
「王爺這是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我,我只是好奇……」
「住嘴!」他厲聲打斷,「梳妝台里的信我看了,不光這一封,你和詩蘭所有的通信內容,我都一字不落的知道。太子的細作!」
我猛烈顫抖起來,只覺得肉上一痛,領口里便灌入粘稠的液體,繼而脖頸里撕裂的痛苦涌上來,他真的下手了,他真的忍心。
「王爺,私自處置宮女是違了例的。」一睜眼,背著藥箱的張公子臉色煞白,呆立在門口。說完這話,他扔下藥箱,箭步走來,跪在我們身旁。
漢王握劍,動作沒有改變。不敢抬頭看他,只覺得下巴愈發疼了,似乎能听到咯吱的響聲。
「王爺,為了,為了一切,萬萬不可逞一時之快,王爺要三思啊!」張公子不住磕頭,「僅一個宮女,一個細作,王爺莫一時沖動。」他一聲高過一聲,我能感到劍身在抖動,終于離了我的脖子,我這才深呼一口氣,繼而嗅到濃烈的血腥味。
「尚寢局召瞿凝等十名宮女回宮。」一個聲音橫空傳來。只見一個公公快步走來,我趕忙跪在他面前,接下明早回宮的旨意,余光瞥見漢王的黑靴,以及垂下的泛出清冷色的劍身。
那公公一離開,頭頂上便傳來氣急敗壞的話語︰「太子!」
我蜷縮在地上,卻听見扭打的聲響,一睜眼,漢王掄起劍,張公子半跪在他腳邊,上身躍起抱住握劍的胳膊,「王爺不可一時沖動。」
他怔了會兒,抬手將梳妝凳劈成兩半,揚長而去。
「沒事了。」張公子撿回藥箱,一手捂我的脖子,一手探進藥箱,「虧得皇聖孫殿下疏通得及時。」
我一把推開他,「你是個什麼人!」
他的手仍然緊緊壓在我的傷口上,動作卻粗了許多,撕扯傷處,我忍不住叫出來。
「別不識好歹,眼下能保你命的人還能有誰?好了。」他放開手,坐在我旁邊的地上收拾藥箱。
「遠遠地走開罷。」他起身,整了整衣衫,背起藥箱,丟下這一句話,靜靜走了出去。門隨即合上,外面似乎又頂上東西,我便被囚在這里。
跪坐在地上,抽泣著,試圖在腦中拼湊這整件事情的過程,卻發現許多事情無論如何也不明白,所有的懷疑猜忌,從何時開始,清霽、詩蘭、漢王、張公子,他們都是什麼樣的心思與目的?
望著熟悉而陌生的周圍,我抑制不住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