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趙王看得發窘,正要起身與乳娘一同看龍舟。
「你這麼替我當心我的兒子,該犒勞你,先把這粽子吃了。」他又用筷子夾起我盤中的粽子,遞到我面前。
我一時身體不听自己使喚,竟低下頭,由他夾著喂我,吃了兩口。
「好甜。」我勉強說出兩個字,合上嘴輕嚼起來,被他這樣看著,我竟連吃東西也不自然了,覺得好生尷尬,卻見他將粽子夾回自己面前,吃了起來。
我瞪大眼楮看著他,剛想制止,就看見他雖是吃著,眼神卻一刻也不離我,那清澈的眼底像能將我融化,我再也不能忍,站起來走到乳娘身邊,不再看他。
「姑娘怎麼臉這麼紅?」乳娘卻不合時宜地點出我的窘迫,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趙王也站到我身後一同看。左邊的肩膀靠在他的胸膛上,于是半個身子就僵了,可突然一縷頭發飄落,撓得我的脖頸好癢,剛要抬左手挽起,卻被他搶先捻起,他呼出的熱氣細細觸著我的脖子,我忍不住用手去擋,卻沒想到蓋在他的手上,反倒是把他的手按在我的脖子上,嚇得我趕緊放下手。
「怎麼?」他的手卻在我的脖子上輕撫著,我心中一驚,今天穿的可是小圓領的衣服,早上好容易才用個銀子瓖玉的項圈將那疤痕遮住,可他這近看,又用手撥弄過項圈了,定是發現了。
我轉過身,左手撫脖子,見他懸在我眼前的手和驚訝的目光。
「受過傷?」他關切地問,卻用手拿開我的手,繼續仔細地查看,「這是劍傷,還是新傷,你怎麼會受這劍傷?」
面對他步步緊逼的詢問,我有種無路可退的壓迫感,嗓子間澀得難受,不知不覺張開嘴呼氣,卻仍然透不過氣來。
他仍臉帶迷茫,緊盯著我的脖子,突然見他眼楮一亮,「二哥?」
這下沒忍住,眼淚簌簌流下來,他捧住我的臉,兩個拇指在我臉頰上滑過,將淚珠抹去。我用余光看見乳娘似乎察覺到什麼,卻依然面向前方,我感覺她也窘迫得很,大概心中無比尷尬,卻又沒法躲讓。
我深吸一口氣,「都長好了。」想要轉過身,結束這一讓人不適的談話,他卻牢牢抓住我的雙肩。
「只听得二哥……」他用軟軟的音調斷斷續續地向我敘述,似乎怕我再哭,「他一心將你趕出應天。」果然,听到「趕出」二字,我又沒能忍住,流著淚點點頭,我的狼狽他全是知道的。他手一緊,「可不知道他這樣傷你,所為何事?」
這一問將我問住了,所為何事?我真是沒法理清這中間發生的事情,但歸結起來他覺得我欺騙了他,可我又怎樣向趙王講述其中的曲直呢?
抽泣了幾下,只用哭腔擠出一句話︰「姐姐誣陷我……」誣陷我什麼?「誣陷我……」我卡在這里說不下去,好久,「誣陷我與他人暗生情愫。」
他長嘆一聲,順勢將我抱緊,雙手環在我的身後,「為這他用劍傷你?為這他趕你走?也是你的福氣,早早遠離他未嘗不是幸事。」邊說邊用手撫我的後背,讓我平息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總算平靜了,忽然覺得這個懷抱異常溫暖,讓人心安,一時不想離開,他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不是賞花之人只會白白誤了花期,而我……」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得下去,我已掙月兌了他的懷抱。
回身,龍舟已經到了跟前,兩艘不相上下,舟上鼓聲雷動,船槳如同在水中翻飛。酒樓下,沿運河邊的百姓們更是一片吶喊聲。在這喧囂中,我一陣陣喘著氣,終究在他面前宣泄了我的悲傷與委屈,他這般溫柔,溫柔到我在他溫和的懷抱中不能自已,這該如何是好?
端午一過,極快地燥熱起來,順天城的夏日與應天不同,沒有那悶熱,只是日頭毒辣辣。
午後,公公們在各院落里潑上涼水,便只听得知了無窮無盡的鳴叫,肆意將這白日拉進無限眩暈的世界。
我軟綿綿地趴伏在屋中的圓桌上,一手執一把絲綢圓扇輕搖著,心思卻在面前經過抄錄的《西廂記》,雖是大家閨秀都不得翻看此書,可查得越緊,姑娘們的心思就越活絡,找到各種法子轉抄這書,既是大家都在看,我也就從別處宮女那兒求來一本。
早听得故事的梗概,知道最後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個中曲折也就沒有多少揪心的,但仍免不了為兩人相愛又相聚不得的境況而悲切,滿腦子垂柳如翠、繁華似錦的秀麗景色,在這炎炎晌午,逐漸睡過去。
模糊中,覺得有人坐在我身邊,想起身,卻又貪戀這片刻的休憩,不肯睜開眼。只是從縫隙中見得他默默看著我,不時伸手撥開我前額上被偶爾穿堂風吹亂的發絲,到最後還輕笑兩聲,起身離開了。
「砰」一陣大風將打開的門重重合上,我被驚醒,雖不想睜眼,卻被門接下來不斷的撞擊聲吵得不得安生,這才站起來將門小心支好,
到底是夏日的天,說變就變,睡前還晴空萬里,這會兒卻烏雲密布,連只鳥兒都看不見。瞬間落下如彈丸般大小雨珠,砸在地面,四周便滿是塵土氣息,瞬間就涼快了。
返身走回桌邊,這才看見上面擺著個青花瓷碟,基底雪白清脆,墨綠線條刻畫夏日荷塘風光,不是宮里的物件。碟子里擺著四塊與青花瓷顏色無異的糕點,個個半個巴掌大,都是圓形。
細看,碟子下還壓張紙,上書蠅頭小字,兼有男子的剛毅與女子的秀麗,是趙王的字。上書︰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寧。
登時臉燒得通紅,一是我在看《西廂記》被他發現了,二是他也分明看過,才引用了這表達相思之情的一句。
我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糕點,初入口中有一絲清苦,繼而甘甜,仔細品嘗,甜點的是那白色的,苦的便是那綠色的,卻怎樣也吃不出是什麼做的,口味雖與平常喜愛的甜食不同,卻別有一番清淡的風情。
再將字條拿起,反反復復誦讀這字,揣度他的意思。
端午那日,他想說某些話,我卻害怕得轉過身子,沒有听他說下去;而那日過後,他也沒有再來找我,心中頓生失落之情,後悔也來不及,不明白他為何不再來看我。
今天這字條,該是表明他的心意了,我該如何回應呢?
詩蘭是有了著落,我終于不必顧忌她的感受,但心遠又闖入我的心里,她一心想相伴的人就是趙王,看她的神情,與趙王的情誼非一廂情願,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拿出紙筆,想給心遠寫信,但轉念一想,極其不妥。本身她就沒有提過與趙王的淵源,他們的聯系是我從那書信上的筆跡上揣度出來的,這樣唐突地提出來,倘若不是,也被她知道我留意了她的書信,總歸是不好的。若是,那麼他們必有什麼目的,驚擾了反不好。思來想去,只能將紙筆擱在一邊。
又看了些許《西廂記》,就到了掌燈的時候,我提著燈籠走在空曠的宮殿當中,這鮮見人的偌大皇宮,四周都是金雕玉琢、龍飛鳳舞,初來的時候,心中還真怵,但仔細琢磨,這宮中既沒有皇親國戚,住的都還是宮人,而且珍奇珠寶都沒有帶來,想來也不會有什麼歹人冒險來此。
剛點完折返,听見西北角上有人呼號的聲音,回過頭去,卻什麼都看不見,提起燈籠,前面只有黑漆漆的宮牆與樹影。心中發毛,趕緊向乾清六所走去,不想右面沖出個人來,直接撞在我身上,無意識地伸手攀附個物件,剛抓住什麼,那物件卻又不能支撐什麼力量,我便倒在地上。
顧不得渾身疼痛,抬眼一看卻是個身著黑衣的男子,面目都蒙在黑色之後,只見得目光如炬,嚇得我大叫一聲,他俯身緊緊捂住我的嘴,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拼命掙扎。
西北面傳來追趕與吆喝聲,我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人與之前的呼號該有很大的關系。再抬眼看他,卻見得他腰掛一把彎刀,把我嚇得一個機靈,動都不敢動。
侍衛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這人突然掐住我的脖子,我拼命掰開他的手指,雖是徒勞,卻狠命用力,從口中勉強擠出一句︰「與大俠無冤無仇,放我一條生路,定不誤你的事。」他仔細端詳我,放開手,轉身間已見得火光,他一躍便上了路旁一棵青松。
「什麼人??侍衛將剛剛站起的我團團圍住。
「尚寢局司燈瞿凝。」說著遞過司燈牙牌。
核實身份後,侍衛放松下來,「可有見得什麼奇怪的人。」
我余光瞟見樹上的人彎腰俯視我們,一手已握在彎刀上,「似是看見一個黑影,朝後花園去了。」
侍衛們急忙向北面奔去。听得腳步聲遠去,我低頭匆匆向乾清六所走去,急于逃離此是非之地。
那黑衣人一個翻身卻落在我面前擋住我,驚得我連連後退,險些摔倒在地上,他眼疾手快拉住我。
「姑娘放心,在下並非作奸犯科的歹人,只是有要事在身,定不會有任何禍患。」說完,他作了個揖,轉身三下兩下攀上宮牆,消失在夜幕中。
我抬起顫抖的手,原來之前摔下前慌亂中抓住的竟是他身上的玉佩,上面一個「禎」字,我喘了好一會氣,腳上才恢復力氣,向寓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