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梁上留下了幾個腳印,那朱紅彩繪是昨日早晨繪上的,可今晨公公便驚恐地發現被毀了,聯想到前幾日侍衛在追的刺客,一刻不敢停地向午門侍衛報了,侍衛們誠惶誠恐地查看過回去回稟大人,而後卻又不听得說了。最新更新:風雲小說網
宮人們的議論可是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直到晌午時分,各局大人們將大家聚集在一起,再三叮囑,不要問的事情不問,不要管的事情不管,潛心做好自己的本分過後,這股議論的風波才算平息。
回到寓所,我愈發覺得此時蹊蹺,來這里一年稍缺些,抓刺客都听見了幾回,按說人沒有抓到,可看到的人不少,怎麼著也算上千真萬確,侍衛開始時都是追趕,可後來又沒有向宮人們詢問,現在還向大人們吩咐莫管,委實奇怪。
可最讓我擔心的還不是這些天時不時竄出來的人影,而是北征的將士除夕之夜入住宮殿的消息。雖是從外面看得宮殿框架已成,但細看,能入住的卻還只有一部分,進一步的指示已下來,只有沿中軸御道東側的宮殿布置,除了皇上回舊時燕王府,其余全部暫居于此。而乾清六所也是在這塊的,相距不遠,這樣一來,漢王,怕是遲早要遇上了。
再有十日,便是除夕,原來不知不覺,離開應天城已經過去一年有余了。除了詩蘭,我就再沒有收到應天旁人給我的信了,一切恍如隔世。
不能靜下來,覺得太壓抑,不自覺地在殿堂之間穿行,不知不覺便又走到了逍遙宮。匠人們偏在一隅繼續完善,我悄悄走進去,剛行幾步,便聞得一股幽香,自大殿後面幽幽飄來,有種魔力,將我吸引至後院,一片赤黃,在白雪青瓦的掩映下,像極了居士之家。
院牆上瓖嵌著漢白玉雕刻,有一幅吸引了我的目光,那石頭上是高山流水,山林竹海中有一間茅草小屋,屋中有一名女子在織布,不遠處高山邊沿如石刻的陡峭山梯上,一個漢子肩背麋子、腰掛山雞,滿心歡喜地向山下走去,山下便是這雕刻的邊沿,至于他走向哪里,只能自行想象。
雖只是沒有色彩、空間有限的石雕,我卻瞬間看到漫山遍野的綠,山野間一對平凡的夫婦,白日里,女子織布,男子打獵,獲取了獵物,便一刻不停地向山下的集市走去,換取油鹽,見著胭脂發簪,總忘不了給娘子帶上一個。這樣的日子,在鳥雀鳴叫、飛瀑流水間周而復始,延續下去。
「嘎」尖厲一聲,我抬頭,一只掉隊的孤雁一頭俯沖下來,正落在幾尺之外,撲騰著翅膀,打在地上厚厚的積雪上,泛起一層白煙。它抬起長長的脖頸,細長的眼楮無助地望向我。我猶豫幾下,跑過去,蹲在邊上,細看,也沒有什麼外傷,但叫聲嘶啞無力,怕是年老體弱,才離隊,到了這個時候還落在這個地方。
我抱起它,起先還害怕它長喙啄傷了我,但見它溫順地頭靠臂彎,也放下心來。可我這將它放到哪里去呢?宮中自是不能養這個東西,想起小時候,哥哥們都喜歡逗鷹捉雁,我有時也跟著看,但因得這雁必得在隊中才能活下去,總抑制了這個念頭,現在剛巧了,還是送回瞿府吧。
每天找著機會回瞿府看那大雁,找來人診過,不是年老體衰,而是太過年幼,摔下來的時候又跌傷了腿,加上數九寒冬的,還真虧了被我撞見,不然怕要命喪逍遙宮里了。
這一下就到小年夜了,昨夜瞿浩就讓人帶信,今天晚些時候,若能尋個機會回家祭奠楊夫人就最好不過了。早晨一起來,活計便鋪天蓋地壓過來,清點香燭膏油、計算需求量、核對煙花爆竹存量……我緊趕慢趕,終于在掌燈之前將事情做完,一圈燈點完,累得精疲力竭,
瞿浩的話雖不強求,姨娘我也不放在心上,但楊夫人我是的確想去看看,加之明早便要立于乾清門恭迎應天前來的大軍,我的心中一直打鼓,急需個機會散散心,便拿上趙王的牙牌,出了宮。
到瞿府門前,見得里外多層屋檐上幾尺厚的雪,下面是燈火通明的屋子,在北風呼嘯的夜間無比溫暖。
從側門進去,丫鬟便引我進了祖宗靈位的屋子,屋中只剩瞿浩和幾個丫鬟家丁,想來我回來也的確晚了,姨娘們大概祭拜過已回屋了。
進去鄭重叩頭,和瞿浩寒暄幾句,又來了楊夫人娘家遠親,他前去應酬,我從屋中走到後院,去看看我撿回來的大雁養得如何。
還是「嘎」的叫聲,已沒有那日的淒慘,毛色也光亮許多,許是通人性,見著我走近,它拍打著翅膀,向我走來,用修長圓潤的脖子靠在我的腿上親昵地磨蹭。我抓起一把黍子,攤開手掌在它喙前,邊撫它的羽毛,邊喂它吃下去。
好安寧的夜晚,到了明晚,此刻就是爆竹聲響不絕于耳,不知它會不會被嚇到。見它吃完,我拍拍手掌站起來,準備回屋和瞿浩告辭,卻見不遠處的松柏之下走出一個黑影。
見他不緊不慢地走出,我以為是個家丁也沒在意,再細看,這走路的架勢,可不是一個下人能擺得出來的,可又不是瞿浩瞿渺兩個哥哥,我一時感到詫異,高聲問了句︰「何人?」
立在那里,等他的回答。誰知他只是緩步前行,默不作聲,我有些慌神。「站住,不許再走!」聲音也愈發嚴厲起來,心想好大的膽子。
那人逐漸從四周的陰影中走出來,遍地的積雪將他映得明晃晃的,只看了一眼我便嚇得連連後退,卻不曾想一腳踩在結了冰的卵石上,一下坐在地上。左臉上猙獰的刀疤,刀斧刻過般冷峻的面容,如同噩夢應驗了一樣。
見他仍舊向我走來,我急忙用手撐地面想要站起來,驚慌之中卻接連滑倒。眼見他已走到十步之外,我卻手軟腳軟,根本站不起來,索性閉上眼楮,嘴中喃喃安慰自己︰「又做夢了,一年多了,只是個夢,過會就醒了,不是真的。」耳邊卻听得靴子將雪踩實的「吱嘎」聲,這個噩夢好真切。
忽然有人拉住我的胳膊,將我提起來,「怎麼坐在地上,這麼大冷天的。」回頭睜眼,竟是瞿浩。我舒一口氣,剛剛這是怎麼了,竟生出錯覺來。
「王爺見笑了。」瞿浩這話卻是向我身後說的。
我又扭過頭來,這個夢居然還沒有醒,漢王已站定在我跟前,嘴角繃緊,死盯著我。我「啊」一聲跳到瞿浩身後。
「哈哈。」轉眼間他卻向著瞿浩大笑,「從黑暗中突然闖出,把她嚇著了。」
瞿浩跟著大笑起來,將我拉到他跟前,「現在看清了,給王爺行禮。」
我抖抖索索走到他跟前,屈膝行了個禮,又跳回瞿浩身後,顧不得瞿浩莫名其妙的眼神,可偏偏他今天一定要追問到底,「凝兒該是認識王爺的,難不成不記得了?」
漢王卻搶著說︰「一年多沒見,這兒光線不好,許是剛才猛不丁受了驚,還沒緩過勁來。」
听了這話,瞿浩低下頭仔細端詳我,輕聲問了句︰「沒事吧?」我咬著嘴唇,狠狠地搖頭,他才放心下來。
「時間不早了,明天是除夕夜,宮里事情很多,出來太久怕不方便。」我低聲向瞿浩解釋,想先走一步。
「宮中的事情要緊,讓家丁送你。」
「拜過楊夫人,在府上也叨擾夠了,我也該告辭,剛巧順道送她走。」漢王這話說得我背上冒出涔涔冷汗。
「王爺陪姐姐在府里過夜吧,難得回一趟順天。」嘴上說著,眼楮卻不敢看他。
「王妃留在應天照看孩子。」干干脆脆,一句話便將我頂了回去。
「上頭吩咐,北征將士明早進京。」不等旁人插嘴,飛速跟上這一句。
瞿浩听不下去了,「王爺今晚想進宮探探,內務各局大人定不會阻攔,凝兒你又在擔心什麼呢?」眼神仍舊疑惑。
一陣大風吹過,晶瑩的雪花冰晶打在我們三人錦緞外衣上。
「外頭冷,不磨蹭,早點回宮。」漢王這句話干淨利落,容不得我再做半點拖延,他已背手闊步前去,瞿浩架著有氣無力的我跟著。
「身子不太好?」瞿浩還是不解我的反常。
抬眼望著跟前困擾了我一年多的人,無法消散的恐懼盤踞在我的心頭,反倒被瞿浩提醒了。「浩哥哥,其實我今天胃痛了一天。」
雖是湊在瞿浩耳邊說的,但漢王離我們不過幾步路,怕是也听到了,停下腳步轉過來,將他那犀利的目光投向我。
「實在對不起王爺,妹妹身體不適,想讓她在府上留宿一晚,望王爺見諒。」
他擰眉駐足一會兒,「行。」望著他的背影,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卻又迎上他突然轉過身來的目光,慌忙間,我將頭埋在瞿浩的胳膊上。
「你是怎麼出宮的?又怎能不回去?」
這話是問我的,我不得不抬起頭,「我有牙牌。」話一出口,恨不得給自己掌嘴。
「什麼牙牌有這個作用,拿來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