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馬車顛得我五髒六腑都快粘到一起,終于停了,我倚靠著,恍恍惚惚,不知出了什麼事。最新更新:風雲小說網
隱約听見有公公的聲音︰「小茨鄉到了,安營扎寨。」舒了一口氣,今天一天這艱難的行程總算到了頭,想起身,卻絲毫沒有力氣,只能繼續倚著,听得外面來往的腳步、馬嘶、搬運箱子與人們說笑的聲音,不知怎的,我突然希望被遺忘在這里,不要出去,外面的一切太讓人失望,太讓人質疑,老天是否真的有眼。
听著北風吹過白楊樹葉「嘩啦啦」的聲音,這北方連片、蔚為壯觀的樹木,多少次,同趙王一同策馬奔騰在這高大的樹木下,頎長俊秀的樹干與寬大油綠的樹葉,那樣健康與喜悅,陽光與無憂。那墨綠的身影,今天就那樣離去了……
醒來時已躺在一間屋子里,一旁是環兒,拿著潤濕的絹子替我擦拭臉龐,濕濕涼涼的感覺,讓我好舒服。
見我睜開眼,「姑娘醒了。剛好,藥也煎好了,趁熱喝了吧。」放下絹子,走到一旁的桌邊,端起一碗冒著熱氣的藥,走到我跟前,聞著就覺得苦,我搖搖頭,「只是著涼,歇歇就好,擱著就好。」
「太醫說了,姑娘是受了風寒,剛巧心思郁結,氣血不通,休息不好,路途辛勞,若再不用藥調養,怕是要落下病根子。」她坐到我床邊,舀起一勺,吹口氣,「姑娘听話,喝了吧,不然自己個兒難受。」
勉強張開嘴,一勺下來,苦澀在舌尖蔓延開,並且透著我不喜歡的金銀花的味道,只這一口就夠了。我搖頭,向她示意不要了。
「不吃藥,好不了。」她急了。
「最討厭病兮兮的人了」,他的話在我耳邊徘徊,既是這樣,那從此一病不起,倒不失為躲避他的好法子。「這藥真難吃,不要了。」
環兒嘆口氣,將碗放在床頭的櫃子上,返身又從桌上拿來一個碟子,里頭是紅紅黃黃的糕點,大大小小,圓形方形都有,滿滿一盤子,有的滾著一層糖霜,或是嵌花生屑,再有的,白色米粉里透著棕紅的豆沙色。
「這是鄉里做得最好的糕點了,姑娘喝一口藥,吃一口糕點,嘴里有點滋味,就沒那麼難咽了。」她執著地拿起一塊桂花糕,懸到我跟前。
「王爺呢?」我任她各種討好與哄騙,只是將頭緊靠床頭梨木的護欄,不去看一眼藥或是糕點。
「剛看見帶著小王出去打……」說到這里趕緊停住,吐吐舌頭,我只是笑笑,她當我還會心冷嗎?「姑娘要見他?我這就找人去請。」她說著就要走,被我抓住袖子。
「別,知道了就好。我的包袱是在外面車上嗎?」她埋頭想想,又抬頭肯定地點頭。「里頭有件羊羔毛短馬甲,你去給我找來,省的明早耽擱時間,今天還是有些冷。她「哎」一聲,放下糕點跑出去。
根本就沒有那件馬甲,她這一去要找好久。我端詳那碗湯藥,棕黃色,泛著幽幽的光,太醫是想讓我好,可好了又能怎樣?就要面對更多我不想面對的。今天漢王那語氣,是忌諱身上有疾的人的,那我就一直不好,別說侍寢,我床也起不來,他就會像今日一樣,將我扔在一旁,給我些安生日子。
我努力支撐起身體,端起藥碗,在屋里緩步環一圈,終于在窗戶下面花幾上尋得一盆蠟梅,不是花季,自然只剩綠油油的葉片,長勢甚好,我低頭望望手中的藥,還熱騰騰的。面前這盆花,花枝修剪得分外仔細,盆中還鋪散著翡翠碎石,看得出主人的喜愛。嘆口氣,想想要環兒無功而返,定還需要些時間,我又取過一旁茶壺,將碗里的湯藥在茶壺與碗中反復傾倒,直至不再燙,只透微微熱氣,我才將它一股腦地傾在盆栽中。蠟梅本就是個堅強的花,這用來治風寒的湯藥也沒什麼猛藥,倒下去,應該不傷了它。
故意在碗里殘留些藥汁,躺在床上,輕拈起那塊桂花糕,咬了一口,沉浸在那甜味中,也只有在事物中才能找到這種安心的甜了。
「姑娘,姑娘。」耳邊是環兒輕輕的叫。
睜開沉沉的眼皮,已是晚上,床邊一盞油燈,心中一驚,錯過了掌燈,繼而又安然了,我不再掌燈。
「怎麼?」慵懶的一聲。
「回來的時候姑娘已經睡著了,就沒敢驚擾,剛剛送來一碗湯,怕涼了,才敢叫醒。」怎麼又有?
我用雙手撐起身子,覺得比剛剛更乏了。到底是食物不是藥,這碗的味道好多了。她端來,金黃的湯,上面浮幾朵油花,卻清澈見底,里頭幾塊肉,白里透著緊實的肉紅,被表面飄著的幾顆枸杞襯得突然誘人許多。
想想,今天還沒正式吃過飯,這藥不喝,是不想這麼快好,我也沒想好就這麼送命,這碗還是要吃下去的。
「我自己來。」伸手接過,用那雪白的骨瓷調羹一點點舀著往嘴里送。
「姑娘。」環兒突然發窘,低下頭,只玩弄自己的衣角,一副做錯事情的模樣,「找了靠半個時辰,那件馬甲還是沒找著。」一抬頭,眼眶竟發紅,「您可千萬別告訴王爺。」
心中頓生歉疚,忙說︰「沒事,不打緊,想想,明天穿也太早了,路上再熱傷風了可就不好了,沒找著正好。」
她從床尾提起一件衣服,在我面前展開,「給姑娘找了這件雲肩,穿著季節正合適。」
「謝謝了。」
她听了,羞澀一笑,「都是應當做的,姑娘怎麼還這麼客氣!」又更甜蜜地笑了,「听說這樣趕路,不出兩個月,就可以回應天了。」
我苦笑笑,這世上許多事情還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的,「你還惦記張公子?」
她把頭埋得更低了,「姑娘說話這麼直,讓別人听到了,可如何是好?」我見得兩朵紅雲爬上她的笑臉。
「這次稍稍听說了些他的事情,王府上人有病痛還是讓他診的,看來最後他還是從醫了。」
她見我是認真談起他的,抬起頭,臉上又是羞又是驕傲,「是啊,張公子若真棄醫了,可真真可惜他那醫術。」
心中暗生慨嘆,陷在里頭的女子,滿眼看到的是他的好,心里裝的全是他的出眾,仿佛是尊神像,卻沒想到既有向光一面被照得閃耀燦爛,那必有背光那面的陰冷黑暗。直到自己被囚在那份怕人的黑暗中,才會幡然醒悟,卻追悔莫及,懊惱不已。
環兒見著的只是張公子的出眾才能,可又怎能承擔他身為醫者卻以藥害人的沉重呢?
她卻沉浸在自己的陶醉里,燈光照在她稚女敕的臉上,還有些毛絨絨的痕跡,天真的女孩子,「他的醫館現在開到了王府的旁邊。」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我突然思量過來,自從應天出來,知道見著瞻壑才知道他的消息,環兒又是如何知曉?「張公子一直和你通信?」
她「呀」一聲別過臉去。
「說吧,這兒有沒有外人,我定不會出賣你。」
「自從出了應天,他寫信給我,打听姑娘的身子。」我驚得險些將手中的碗打翻,他還惦記著?還是清霽仍然謀劃著?但回頭想想那李華佗,將他稱為貴人,想來他委實與他那喪盡天良的爹有些差別。「後來姑娘進了宮,我也難得見著一次,以為他不再理我,卻沒想到信還是沒斷。」到最後,她抑制不住的顫抖,突然讓我悲哀起來,能像她這樣天真不是件幸福的事麼?盡管現在我無時無刻不再痛恨當初的傻,可是要是可以,我倒希望這樣的不明事理可以永遠繼續下去,直到消亡那一日。
她抬起頭,探尋地看我,彎曲的睫毛撲閃撲閃的,水汪汪的大眼楮幸福而小憂傷,原來環兒也長成可人的大姑娘了,雖帶些鄉野的嬌憨,卻甚是惹人憐愛。
「你,是在想,張公子的意思?」見她有話說不出口,我便替她說。
她紅著臉點頭。
「這事問你再合適不過了,你覺得他有什麼意思沒有?」
「好像。」她吞吞吐吐的,「有點。」
「那不就成了?」好久沒有這樣欣慰過。
「可是……」她欲言又止。我的心又沉下去,忘了,這又不是世外桃源,總逃不過家世門楣這種事情,可張公子家是個醫藥世家,雖是醫術高明,但終究在民間,說得不中听些,也就是個郎中。
「姑娘是將軍府上的千金,現在又是側王妃,自然不覺得張公子的家世……可我……」她又將頭埋下,這回不是害羞,而是悲傷,「我只是姨娘撿回來的,在府里從打雜丫鬟做起的。」
我頓時泄了氣,重重靠在欄桿上,「容我想想法子,未必你想得這麼悲觀。」頭又沉沉的,「我吃完了,想睡了。」
「好。」她接過碗,「這就拿水給姑娘洗漱。」
在她幫忙下,我終于睡下,燈吹滅,心中不禁泛起陣陣心酸,怎麼人人都如此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