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已快到了啟程的時刻。
挽起包袱,走出寓所,回望一眼,同應天簡直一模一樣的乾清六所,來時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我還可以回去,更沒想到,我竟不願意回了。邊走邊輕咳。
昨夜輾轉反側,每次醒來,都見得銀白的月光灑在對面屋檐上,好似上了霜。幾次過後,索性披了外衣坐在門廊下,仰頭,樹蔭婆娑,鳥雀具靜,只留我一人與月亮空相對。
「凝姑娘,穿得這麼單薄。」一個脆脆的嗓音,我回頭,環兒張開件栗色軟毛織錦披風,還未等我反應,已經利索地幫我披服帖了。
我又咳兩下,「昨兒個還很暖和,沒想到今天如此蕭索。」
「北方就是這樣,姑娘不習慣,我也不習慣,好在這就回去了。」她笑得一臉燦爛。
「你,也一同走?」原本陰郁的心情似乎被扯開一角,探入些許光稜。
她睜大雙眼,興奮地點頭。背後是忙著裝運行禮的小廝。
我剛想問個來龍去脈,那些小廝都轉過身來,恭恭敬敬地道︰「漢王。」周圍瞬間安靜了,只听得見幾十丈之外,旁的將士跟前收拾整裝的喧囂。
見得漢王帶著瞻壑,都一樣絲綢冰藍寬襟寬袖袍衫,上面是乳白色絲線勾出的大朵大朵寶相花,黑色滾銀邊馬靴,不同的是漢王束全發,瞻壑想是因為年紀還未到,束半發,另一半頭發散在肩上。一同走出來,一大一小,干淨利落,相似的神情與動作,心中不禁想,若是韋妃站在這里,望著這二人心中該是何等自豪神氣,又想,若是那個溫婉得體的婦人還活著,漢王興許大不一樣,而我,定是不會現在這個境況。
一個小廝遞上件和我身上相似的小披風,漢王拿過,替瞻壑披上。
兩人直接向隊伍前面的馬匹走去,我盡力忍著不發出聲響,卻咳了兩聲,漢王拍拍瞻壑的背︰「你先上馬。」回身走到我跟前。
我沒有抬頭的勇氣。昨夜在瑩瑩月光下,我想了好久,那些個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對趙王的,對他的。從小時候起,我就是個識時務的人,只有識時務,才能不吃虧。
昨天,趙王捧著我的手流了好久的淚,我很少見男人流淚,一時手足無措,只能听之任之。「我沒有用。」「我沒有資格和他們爭。」「我沒有那個能力。」這樣的話讓我一次听到夠,听到麻木。既然他都沒有法子,我又有什麼法子呢?
漢王要順從,要人前的恩愛,我給他就是了,只是那從心底里泛出的涼意和肌膚上滲出的不適,卻是我沒法子控制的,也許我內心已無視他,或是恨他,或是鄙夷他,但都改變不了一點,我怕他,他帶給我的恐懼太深刻了。
盡管我一遍遍告誡自己,同他好了,于整個瞿府、于我自己,都是有好處的,而逆著他的心思,什麼都有可能,斷斷沒有甜頭,可現在我還是不能抬起頭來。
眼見著他的長袍與我的披風下擺被風吹得相互撲打,他的黑靴離我那麼近,卻還是覺得頭沉沉的。
「抬頭。」聲音雖低,力量卻是無窮的,足夠讓我從頭寒到腳,脖頸卻是听話的。
慢慢抬起頭,胸口又一悶,抬起手,絹子捂住嘴,猛咳起來。
「該死!」他惡狠狠地怒罵一邊的環兒,環兒嚇得跪在地上,「主子病了,你還讓她立在這里吹風!」環兒抬頭呆呆地看著他,不知如何是好。「還不上車?」他高高揚起馬鞭,環兒臉色鐵青,一聲尖叫,往我羅裙下躲。
「奴婢要在這里迎王爺出來的。」我忙握住他的馬鞭。算是看出來了,我是皇上冊封的王妃,又是皇上叮囑要好好待的,再加上家里的哥哥,他都是要顧忌的。剛剛哪里是在罵環兒,分明是在罵我,人前卻不能對我不客氣。
原來是這樣,那我就盡量在人前好了,我對他萬分尊重,他定不能給我難堪。
果然,他的臉難看地抽了兩下,放下鞭子,「好了,上車。」轉身向那黑色的高頭大馬走去。環兒如釋重負地站起,「姑娘,上車。」扶著我往車上走,可我卻渾身綿軟,突然沒了力氣,任她拖拽了好久,才將我塞進車內。
我拉住她的手,「你陪我。」
她為難了,「這車不寬敞,我要上來了,姑娘就擠著了。」
「不礙的。我要個人陪我說話。」我堅持著。
「姑娘。」她帶些哭腔,「下人們有專門的車子,這要讓王爺看見了,我……」
怕他的不光我一個人,人人都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罷了,我擺擺手︰「你去吧。」
車輪開始轉動,先還是平緩的,後來我也感覺速度快了起來,再往後,竟然顛簸了,想是出了順天,道路還是坎坷的。
在狹窄的馬車里,我斜倚著壁,將頭擱在車窗沿上,卻覺得昏沉沉的,將那披風裹裹,卻覺得四處都在漏風,唇齒相踫,冷得顫栗。
昨晚沒有睡好,此時睡意漸濃,也好,睡著了,就沒這麼難熬了。時不時的,頭被磕痛,卻頃刻又入睡,這樣斷斷續續,昏天黑地,也不知行到哪里,什麼時辰了。
「听說……病了……」朦朦朧朧中,听到一個熟悉而溫柔的聲音,像是隔著個什麼,想听真切,卻又「嗡嗡」的似被悶在什麼里頭一樣,听不清楚。車窗縫中,金燦燦的光剛巧射在我的眼上,好刺眼,我睜開眼,看這日頭,正午都沒有到,原來才走了一小會兒。
黑影時不時遮住那一絲光,我才發現,是那個溫潤如玉的王爺,急忙推開窗,果然是趙王,一身墨綠寬袍,襯得他的臉分外白皙,騎一匹白馬,正如灑在他身上的點點秋光,明亮、溫暖卻不熾熱,永遠和氣,焐得人周身愜意。
「還是你厲害,我這側王妃,打從冊封就病懨懨的,你一來,就精神了。」打趣的語調,听在我耳中卻不是滋味。
他嘲諷得沒錯,自作聰明的我,毀掉這一切。
打從見面開始,他就追問,我還只道他想告密,置我于死地,我也不好好想想,我是什麼人,有資格讓他花這心思加害,在他心里,我一文不值,連命都不值得他抬手去奪。他的次次質問,心中顧惜的還是與趙王的兄弟之情,倘若我听了趙王的,讓他與漢王坦白了,他定不會再爭。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趙王一怔,繼而笑笑,「剛巧醒了呀,再睡睡,定要在酉時前趕到小茨鄉才行,路上沒法停。」
漢王輕夾馬肚,那黑馬緊跑幾步,遮住趙王,他彎下腰,用手輕捏我的下巴,「進去再睡會兒。」語氣極盡親昵。我抬眼,躍過他寬闊的肩,看到趙王一臉的傷痛,一揚鞭,「父皇還讓我在前面開路,二哥,我先過去。」
一陣揚塵,白馬奔騰,視線里僅那綿延不絕的隊列。他總是這樣,在我生活中,一晃而過,像極了希望,卻在我需要的時候飄走,空余給我巨大的絕望。
下巴上的手加大了力道,將我的臉扳正向他,濃濃劍眉下,黑色的瞳仁像個無底的洞將我吞吃掉。
「疼!」心中喊叫,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想要推開,卻疲軟無力,僅那樣搭在他的胳膊上,不受意識支配的,眼淚簌簌掉落。
他挑起眉,手松開,在額上一探,口中厭煩地嘖一聲,「昨天才冊封,你今天就給我病成這樣,誠心觸我的霉頭嗎?給我進去!」只被他輕推一把,我便摔回車內,背撞在什麼上面了,有點疼,管不了了,好困。
「砰砰」重重的敲擊聲,將我本就不連貫的覺鬧醒。
打開車窗,漢王那陰沉的臉,「要喝水。」
我手忙將亂地在周圍模索,卻沒有踫到皮囊,「王爺的呢?」
「瞻壑的喝完了,我的給了他。快點!」嚇得我一抖,腳上踢到什麼,我低頭,原是被顛簸得掉到了地上。趕緊拾起來,遞給他,剛要關窗,卻被他的手撐住。
取下腰間一個小口袋扔進來,「頭靠過來。」一聲比一聲嚴厲,我只得將頭稍稍探出,他又用手掌模了一下額頭,掌心上粗糙的繭擦得我的皮膚火辣辣。
撇撇嘴,「真不走運,最討厭病兮兮的人了。」將皮囊甩進窗。
「王爺,這皮囊你拿著。」只想一個人躲在這個氣悶的小空間里靜一靜,怕再被他打擾,不如把他要的都給他就好了。
「麻煩!」將窗用力合上。
松一口氣,感到饑腸轆轆,他給的袋子里透出點點肉香。拉開袋口,竟是一根根肉。抽出一根,硬邦邦的,卻散發誘人香氣,醬色的條理,看不出是什麼做成的。我咬下一口,咯牙,但觸到舌頭的味道卻是美妙的,張嘴使勁咀嚼,越嚼越香,這樣筋斗的口感倒是從前不曾嘗到過的。
一口下去,有些干,這皮囊扔回給我倒是個好事,擰開蓋子,望著還濕潤的壺嘴,一時莫名的煩躁,閉上眼,喝下去。
凡事都像這一皮囊的水一樣,被他沾過,忍忍,便也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