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83章 濟南

作者 ︰ 月荻江楓

車轍「咕嚕嚕」地轉,我靠在馬車里,隨著車身晃動,腦中紛繁復雜,亂得很。趙王最後那聲「過會兒見」的音調里隱藏著「再也不見」的顫抖,明是對漢王說的,暗中卻似說給我听的。這次我沒有機會向他好好解釋了,這次我也不知怎樣向他解釋了,這次我更沒有理由去向他多說什麼了,已成定局。

頭倚靠在車窗上,今天是頭一次不想睡,昨夜倒是睡得踏實。他抱我出門時我是真的想感謝他,然而當得知一切都在他掌握中,最終的結果卻是讓趙王死心時,我對他那一貫的反感與恐懼又涌上來,一廂情願地以為別人是對我好,到頭來不過是他下的一盤棋里的一顆子,這滋味再難受不過了。

盛水的皮囊放在手邊,我等著他拍窗,殷勤地遞給他,用空洞的眼神看著他,裝作享受地接受他用手指在臉頰上滑過的撫模,這麼些天來,我都沒有能夠完全適應,今天就試試好了。

他表情有種說不出來的憤怒與隱忍,我都不在生氣,他又氣什麼呢?放下皮囊都是氣急敗壞的,卻又不罵我。飄在他身後的視線看得的風景已與出發時的大大不同,重巒疊嶂,又與順天郊外的大不相同,連綿的山上長著成排的樹,像是有人精心打理的。這是到了哪里了?我在心中暗問。

「二哥。」一聲讓我精神都提起來,好想推開窗,可知道這是絕對不可以的,只能湊近窗戶,從縫隙里向外看。

「你精神不大好。」漢王盯著趙王的臉,貌似關心的一句,我听得雙拳捏緊,真有必要這樣嗎?這是在折磨我,還是折磨趙王呢?

「哦。」趙王一手撫臉,臉上的落寞那樣熟悉那樣驚心,「一路上有些累了。」

「是啊,這一出來很久了,中間還打了這麼大場仗。」漢王仰頭感慨。

「二哥的戰功,實在是……」趙王想贊嘆,卻一時語塞,只握著韁繩,低頭不語。他的心境讓我陣陣揪心,想起他在大漠的驚慌失措,他在大漠的萬分愧疚,我覺得這樣的人才是真實的,與深不可測的漢王截然相反。

漢王一笑,「你也不差,鍛煉的機會少了些,而且平安盛世自有平安盛世的好,你好好體會,定能發現我不能發現的精彩。」

趙王錯愕的目光望向漢王,旋即低頭垂望我的窗戶,嚇得我把頭埋下去,根本沒想到他是看不見我的,那一瞬,他細長的眉目中淨是盈盈淚光。他不知道,我在里頭也暗自垂淚,和我在大漠中安慰他的是相似的話,只是,此時此刻,由拆散我們的漢王說,著實太諷刺。

他挺直胸膛,深吸一口氣,「今天酉時之前就能到濟南了,我也就送到這里,明早就告別了。」我咯 一下,這麼些天來,其實和他沒有斷,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此刻我才明白,和他了斷是件多難的事情。

漢王又說了些什麼,混亂的我都沒听進去,只听得趙王又一句︰「前頭有些亂,我去看看。」我湊在那縫隙中,見得他揚塵而去,寶石綠的衣服只有他能穿,那樣干淨清秀。我趴在窗沿上,任淚水漣漣。

車窗突然開了,嚇得我坐正,拿袖子趕緊擦臉,一急之下卻抽泣得更厲害。黑色良駒之上,湖藍色寬袍的映襯下,漢王愈發陰郁冷峻。

沒有「不許哭」之類的話砸來,我閉上眼楮等了會兒,卻什麼也沒有,睜開眼看他,他騎在馬上,只盯著我。反應過來,伸手去拿座位上的皮囊遞與他,心虛地說著︰「王爺渴了麼?」

他抿抿嘴,沒有伸手接,我尷尬地將手伸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听到了,濟南府就在前面。今早讓他死心,你也該死心了。」

手垂下,我埋下頭,微微地點頭,心底卻有聲音在吶喊︰「我不信,這就是結局,我不該得到這個結局。」

傍晚時分,北征的隊伍緩緩行進濟南城。

馬車停下,漢王探進身來,我把手伸給他,被他扶下車。四周都是連綿的青山,山下四方城牆圍著這座城,再走幾步就是一汪湖,清澈透亮。

抬頭仰望城門,巍峨雄偉,不禁沉浸入幼時的回憶中。

之前在應天與順天間來回幾趟,都沒有走濟南這條道,一方面有些許繞,另一方面,也許也是皇上不願看這座城,這座他久攻不下的城。

想想,十多年前,還是燕王的皇上在靖難途中,幾乎侵入這座城,卻被一個運糧的官員擋在門外,拼盡全力,好不容易闖入半月門內,卻被關在甕城之中,險些被亂箭射死。我偷偷在心里想象,當時只要有一支直指他的胸膛,會不會情況都不一樣?

如果當年的燕王被關在那城門里殺死了,方家、齊家、黃家以及旁的許多被冠上佞臣的家族都不會覆滅,如果燕王的軍隊敗了,燕王的全家也就全部被砍頭了,那麼趙王也就……這也改不了父親戰死的事實,在攻打濟南之前,父親和大哥已經在白溝河的白樺林里被斬殺了,斬殺他們的正是此刻牽著我手的男人。

我渾身一抖,手縮了回來,險些跌倒。

他原本也在看城門,見我差點坐在地上,趕緊扶住,手覆上額頭,一皺眉,「又燒了,果然是朝輕暮重的病。」說著已經將我抱起,往身後的大宅走去,邊走邊抱怨,「最討厭濟南城了,這麼多年過去了,看著還這麼讓人煩心。」

「為什麼呢?」我倚在他身上。

他一怔,而後接過話︰「當年久攻不下,呼嘯的箭雨差不多要了我的命。」

竟想到一處去了,我慘兮兮地笑笑,「這不都過去了麼,王爺現在過得好好的,當年險些要你命的人都……」說到這里哽咽了,原本他倒是難得地心平氣和地談話,這下又惹怒他了。

果然他不再講話,膝蓋頂了下我的後腰,把我抱得高了些繼續走。

放在床上,「去召太醫。」轉身就要走。

我拉住他,「太醫診得沒錯,今天身上松泛多了,繼續喝藥就成,環兒應當已經去煎了。」

他遲疑下,「看看為好。」

「不用了,太醫老給個王妃診不大好,還是個側王妃。」我的軟綿綿地拉著他,這話當真是為了他好的,他不會听不出來。

他一甩手,「不去就不去,你別再講這樣的話,听得我難受,听到沒有。」突然變了臉,我呆在那里,久久的,腦海里才閃過瞻壑說起韋妃棄世前的話,他對韋妃是當真有情有義的,那麼,那天在寓所里他殘忍說出的那段話,前半段算是對了,這樣推算,後半段也就是沒錯的了。

我嘆口氣,點點頭,將頭偏向內側。看得投在床上的影子,他遮住了那本就顯出晦暗的光,我還要在他這陰影里活多久?

「凝王妃,藥煎好了。」環兒知道王爺在房里,說話格外謹慎。

「你先退下。」漢王接過碗走到我跟前。

我忙起身,伸出手,「王爺看,奴婢真的好了,自己來,不勞王爺了。」看向門。

「說過別耍花招,你自己來可以,我看著你喝干淨。」他坐在床沿不肯走,又添了一句︰「該改口了,不是奴婢,是妾身。」一個我看得毛骨悚然的笑。

我一口口努力喝著湯藥,雙眼緊盯調羹,就是不去回應他能將我燒穿的凌厲視線,終于喝完,將碗交還給他,心里盼著他早些走。卻見他將碗往桌上一放,月兌上已粘了一層黃黃沙土的寬袍,掛在床尾邊的架子上,回身招呼小廝給他拿干淨的袍子。

我心中一拎神,輕聲問道︰「這屋子是王爺的麼?」

「是。」他理所當然地點頭。

「今天不作寒了,奴,妾身該回自己屋子睡了。」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好不情願的叫法。

「你是要我半夜再去你房里扛你?」他猛地走到我跟前,挑起我的下巴,「都叫妾身了,還要自己挑睡覺的地方?」然後笑了,笑得我愈發冷。

我搖搖頭,面露難色。

「你要什麼?」他放下我的下巴,坐在我跟前。「這麼不痛快。」

「我,我,我想……」我咬咬嘴唇,「想沐浴。」說完將臉埋到胸前。

他一愣,「讓環兒給倒水去。」我卻拼命搖頭,「你是要做什麼?」他不解了。

「王爺能回避嗎?」我怯怯地問,問完了,看他臉上漾開的笑意,真後悔自己說了這話,萬一,萬一他再說出什麼不安分的話來我可怎麼辦?

下人將他要的袍子拿來要幫他穿,他擺擺手讓人下去,自己快速地穿好,整服帖了。「這就出去,找趙王喝酒去,明早大概沒機會和他好好道別,今晚同他好好敘敘,哥倆多少年沒得空這麼安心地聊天了,你可有話要帶給他?」

我覺得胸口被猛擊了一拳,要說什麼?惦記他,我覺得好痛苦?我該怎麼和漢王過下去?沒有一句能和漢王說的,而且到了嘴邊,我似乎也不想同趙王說了。只搖搖頭。

「讓環兒好生伺候著,實在不行讓個丫鬟在門口看著,告訴我一聲,不闖進來就是。」他輕飄飄的一句轉身就走。

不安分的話還有戲謔的成分,他這樣不動聲色地用更刺傷我的話打擊我,他對我的心思拿捏得就是這樣好,我,沒有任何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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