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身，漢王坐在沒有點燈的堂屋內，一手握茶杯，一手半握拳放在桌上，大半個身子被遮在深深的陰影中，看不見他的神情，只那聲音是陰冷的。
我慌張地向前了兩步，卻仍然看不清他的神情，雙手不自居地絞動一張絹子。他是坐在這里等我，那他剛剛沒好氣的話語也是有原因的，他根本就是知道我要去哪里。
咬咬牙，此生也只有這一次的機會，不試就真沒有了。我走到他跟前，福了個身，「王爺，妾身，想去同趙王道個別。」
說完閉上眼楮，等他狂暴的回應。卻久久沒有反應，只听見「吱吱」聲，睜眼，見得他氣得發抖，將手中的茶杯握得直響，心中緊緊地吊起，心跳也快得如鼓擂。
「你可想好了。」他突然安靜地將被子放下，像沒有發生什麼一樣，「你是漢王府的側王妃，論輩分，你是他的二嫂。」
眼見著天亮，我不能任著時間這樣耗掉，重重地跪下，青磚地撞得我的膝蓋好疼，顧不得這些，我忍著疼，咬著牙倒抽口冷氣，雙手按在漢王的膝上，「妾身不做絲毫對不起王爺、有辱王府名聲的事情，只是自小在一起嬉戲，受到大變故的時候他又陪在身旁，今日一別，往後也想不到有什麼機會再見，即使王爺們之間有什麼相見的機會，也只有姐姐能伴在王爺身邊，妾身只怕今生都不得見了，王爺就容我們道個別吧。」
「昨夜變得如此溫順討我歡心，我就思忖是怎麼了，後見你吞吞吐吐，知道是有事要求我了，今早猜想就成真了。」他搖搖頭，滿臉冰冷。
「並不是有事相求才這樣，王爺之前說過的話，都銘記在心，今後一直會溫順，會。」我深吸一口氣，壓制激動的呼吸，「一直會想法子討王爺歡心。」
「那我不想你去，你今天還要去嗎？」
「我，王爺是不讓我去？」我抽泣一聲，抬頭，淚珠卻往下滾，「妾身懇求王爺。」
他輕抽一口氣，「話就放在這里，我心里不想你去，但我也不禁止你去，此刻你要怎樣自己看著辦。」
我一時懵了，不知他這是什麼意圖。跪了一刻，回望院子，已經有朝陽投射在院中，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畫出道道絢麗的花，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我在他驚愕的眼神中站起身，深深鞠一躬，「王爺今天的賞賜妾身此生難忘。」轉身向院外跑去，邊跑邊用絹子擦去臉上淚痕。
清晨的陽光暖融融的，清脆的綠葉上還有露珠滴落。
我覺得病已經全好了，突然發覺，上天許是故意懲罰我，才讓我受了這麼些罪，包括眼前這個，但也許是寵愛趙王，病也拖到今天，留個完整的我，去給他一個情深意切的道別。
出了院子，拐過一個彎，感覺身後沒了漢王炯炯的目光，身心才放松下來，這才想起我並不知道趙王夜宿在什麼地方，忙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下人能夠打听。
這一望，正瞥見背靠花牆的白淨公子。他先只是依靠著，仰天思索什麼，突然看向我，這一刻，我覺得心跳都停止了，他在這府邸花園外不知站了多久。
帶著顫抖的聲音，「王爺，你在這里，在這里多久了？」
他站直身子，長嘆一口氣，「五更天醒了就沒再睡，收拾收拾出來散散步，就走到這里來。想同你打個招呼，又怕吵醒了你，昨天听說你病還沒好，就只站著了。」深吸一口氣，望向我，滿眼淚光。
「我也是出來，想找王爺道個別的。」我輕聲細語地說，覺得此刻美得像個夢境，怕稍微大點的聲響就會攪破它。
他嘴角一挑，想要擠個笑，那他常掛在嘴邊的笑卻怎麼也出不來，「方便的話，就去前面那小河邊，鄭重道別吧。」
「好。」我一低頭，他伸手，將我讓到前面，我明明想擁抱他，听他用軟綿綿的話語再說一遍情話；我明明想親吻他，我還從沒有吻過他。現在都不可以了，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兩人相隔五步，站在河邊楊柳下，相顧無言，淚千行。似乎誰都不願意用話語打破這只屬于我們二人最後的時刻。
「二哥，他，待你好嗎？」顫顫的嗓音，這一聲，我想起他的那句「不是賞花之人白白誤了花期」同樣微顫的聲音，卻讓我心醉。
我繃住嘴角，才沒有哭，「好，他待我很好。」
他笑了，滿臉淒然，「原本還擔心，昨天早上見著那光景，就徹底放了心。」
「其實……」我想向他解釋昨晚被他抱著從房里出來的事實，卻又無語了，沒有用的，我是漢王的王妃，不論怎樣，他不想知道的、我不願意面對的，最終都會來的。
「趙王最後還是要好好照顧趙王妃，已經是美談了。」沒忍住，又是一行熱淚。
「她。」他笑笑，「經歷這事之後，似是好些了，我好些待她，相信終有一天她會好起來的。」
「嗯」我狠狠地點頭，露出個甜甜的笑，不管臉上多少道淚痕，笑得好像前途燦爛，一切都有希望，又添了句︰「這樣就好，小王爺終究還是需要他的親娘的。」
他點點頭，「真可惜，走之前都沒再讓你抱抱他。」他擰了擰眉，抑制了喉嚨中涌上的百種思緒，「我記得，他和你總是很親。」
這一說，我又想起那次端午看龍舟的情形，短小粉女敕的臂膀，烏溜溜的眼楮，長大了定是如趙王一般風流倜儻。
「那次端午，說也奇了，之前那丫頭抱他，他總掙扎得厲害，你一抱，他就笑了，往後就樂開了花。」他說著，我們倆想起當日都舒心地笑了。
「當時，我覺得你就是老天賜給我的，我們在一起定是上天注定的。」他抬手想幫我擦去臉上的淚水，可懸在空中就停了，我們心中都知道，這是不可以的。
「既是上天注定，為何還要開這麼大個玩笑！」他突然仰天長嘆，「那天，我離二哥只剩下最後兩三步路了，我要是和他說上話了，就……」他惱怒地捶了身側的柳樹一拳。
這個秘密本想成親那天告訴他，現在沒有機會了，倒不如現在告訴他，橫豎大概是最後相見的機會了。「王爺想知道為什麼小王不哭了麼？」
他點點頭。
「這個秘訣說出來，我們都不許再傷心了，今天還要高高興興上路。」我強打精神，生活還需繼續，即使我沒有了希望，可他還有，他還有他的壯志，還有他的孩子，他定還有許多未完的事情。
「其實，那乳娘抱孩子的手和別人剛好相反，小王一時不習慣，便扭動得厲害。」我得意地一笑，等著他臉上綻放的恍然大悟神情，嘴中卻不知不覺說道︰「也許，根本沒有老天注定這種事情，事情費了心思，做得巧了，便讓旁人無法企及了。」
他瞬時黯淡，我也覺得失言了。「你這是怪我，怪我沒有花功夫，沒有想法子，沒有拼了全力。」他搖頭倒退一步，「我明白，我也痛恨我自己，我就是沒有法子。」
「我，我……」我的確怨恨過他，中秋夜，恍恍惚惚站在燈籠之下，面對觥籌交錯的酒席，我在心中一遍遍想想，他趙王若是拿出一點點的闖勁來，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我一直讓你失望，從那次騎射歸來，你知道我的無力與自卑之後，你就失望了。」他蹲，兩手抱頭，「對不起，對不起你。」
我上前一步，陪他蹲著，心中想明白了，「王爺，這就是你，騎射歸來，我就看到真正的你了。」再也不能和他說什麼「愛」「喜歡」類的詞，這意思他是明白的。
「起身把，王爺。」
兩人向回走去，路上多了許多來來往往的人，搬運行李的，扶著女眷的，就要啟程了。
「王爺，每個人都有自己出彩的地方。」就要到了，我對他認真地說。
「遇到不如意的，多忍著，多變通，自幼與二哥一齊，他，他是個不簡單的人，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我們二人相互認真點頭。
坐進馬車，迎著朝霞走，璀璨的陽光將一切照得晶亮。
我知道，身後是一步一回頭的趙王，我們只能越走越遠。他終于還是沒有收回他的鐲子，我也就一直帶在手上。
今天突然發現，我害怕漢王，可我最害怕的，還是漢王故意的親昵舉動傷了趙王的心，現在，他走了，我反倒松了一口氣，心中的掛念少了一個，顧慮也少了。
摘下鐲子，下了車就讓環兒給我收進首飾盒。
這才想起自己的事情，剛剛不管不顧地跑出去，明顯違了漢王的意，他會怎麼罰我呢？
一個小廝將窗拍開，「凝王妃請用。」塞進干糧，抬頭望天，想是已經晌午了，思量過來，這麼一個上午就覺得少了些什麼，原是漢王竟一次都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