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白天憋在馬車里趕路,到了一處,我便等環兒將我扶下車,看到的都是背影,漢王一個人的背影,或是有瞻壑跟著的,那樣寬廣,寬廣到我覺得絕望,這一生,我就被他牢牢捏住,逃不掉。
進一個宅子,想想也知道漢王住的是正房,而我總偏居在東面廂房。
說也奇怪,自打從濟南府出來後,漢王再沒在行路途中拍打我的窗,至于住下後,更是不來找我。想想也就明白了,之前趙王跟著,他那些舉動多半是做給趙王看的,死了他的心,傷了我的心,一舉兩得的事情。既然趙王不在跟前了,他也就不再費力做那些他做著也勉強的事情了,他還真是這樣一個人!
既然我的身子好了,又不用應付他,我心里也甚是舒暢。
想到這一路風景很難見著,有時也將車窗打開,探出頭去,或者只是倚著車窗看外面,果真有應天沒有的雄奇與順天不具備的靈秀。
看到了紅楓赤焰接天、金色樹葉隨風舞蹈、黃澄澄的稻田掀起陣陣麥浪,這一看就看到立冬,隊伍也行進了安徽,轉眼前面就到太祖祖上所在地——鳳陽。
車上,我正陶醉在一片清秀的遠山近水中,旁邊突然有急促的馬蹄聲,我心中一緊,但又不像漢王,我還未來得及反應,「凝王妃,順天的信件。」一個騎馬的信差急急拉住韁繩,馬前蹄都立起來。
我有些驚訝,趙王應當不會這樣張揚,那順天能來信的只有瞿府了,這樣加急的信,只怕不是好事。我戰戰兢兢接下,靠在馬車背後的軟墊上,果真沒錯,是瞿浩的筆跡。
急急拆開,看得我的心冰涼。
工部出了件大事,乾西一所正建著,居然掉下根一尺多粗的大梁,砸死了下面正運木頭的一個小工。本來,這麼浩大的工程,再當心,都會因為各種原因,傷幾條性命。可偏偏工部的大人突然對這件事情不依不饒起來,非要徹查到底,終于給查出來是當初夯地基的工人沒上心,本身那大梁就歪著了。這下可好,這大人大做文章,認為在修建皇城的關鍵階段,出這樣的事故是全員松懈的表現,從夯地基的人到乾西幾所的大人都受了罰,而瞿渺作為乾西一所的負責官員,讓吏部的官員給關進大牢。
瞿浩去求大人,大人卻生硬地回應這是照章辦事,出了事情,當然得有人來負責任,怎麼的都不肯放人。瞿浩仔細打听了,這大人是從兵部調任的,當年在軍中,正是跟的漢王,他揣度,莫不是之前回了溫瑜的事情,漢王心中恨口氣,又不能直說,用這個法子讓他們吃吃苦頭,雖說這麼些年,也見著也听說,這並不大像漢王會做的事情,但既然這大人多少可能會听漢王的,讓我現在求求漢王,請他想想法子。
我上上下下看了兩遍,完全理清了這件事情,可我怎麼也不能相信,盡管那日漢王把話明說了,他正是那種四處拉攏、無所不用其極地達成目的的人,但我始終不能相信他真的對我的哥哥下手了。
我靜下心細想,他其實是疑心了清霽與溫瑜有不可告人的勾當的,那肯定不會是為了這事怪罪瞿浩瞿渺,那就是為了旁的事情了。
倚著軟墊,我不住拿頭往後撞,難不成,難不成就是為了那日我執意與趙王告別?難不成是這幾日他不找我,我不去找他,他覺得我不把他放在眼里?我的不依,值得他花這麼多心思嗎?或者,他看出我並不真的相信他的冷血,這次是給我個警告?
不管猜測如何,瞿浩既是心急如焚,讓我去求,我就得去找他,得個答案回了瞿浩才行。
我將頭探出窗外,四下張望,漢王帶著瞻壑走在前頭,遠遠的,小得跟銅板大小,想說上話是根本不可能,我盼著,快些到鳳陽,快些到。
車輪漸漸緩下,等到前面人傳令「到了」,我迫不及待地打開車門,直接跳了下來。
「姑娘,你當心。」環兒從一旁氣喘吁吁地跑來,嗔怪我,「您要摔著了,王爺不讓人打死我。」
「王爺呢?」我四處尋找。
「那兒呢!」環兒眼尖,指著前方,順著她的手,漢王還騎在馬上,一直向前方跑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王爺這是去哪兒?」我焦急地問,環兒忙攔住一旁的公公詢問。
「今晚,皇上帶著漢王、皇聖孫等殿下,去祖墳祭奠。」
「我要去找他。」我扯著小廝,「帶我去找漢王。」
小廝頓了頓,「立冬祭祀,女人不得入內。」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這可說不好,這祭祀要到後半夜,王妃還是回屋歇著吧。」公公恭順地一鞠躬,就要走。
「後半夜?那明天一早還要趕路,豈不是晚上才說得到話?」我急躁得直跺腳。
「皇上下令,在此停留兩天,您還是稍安勿躁,靜候王爺,明早應該就能見上。」
我只得失望地由環兒扶著,進了東廂房。
我的耳朵豎得高高的,恨不得院中有什麼風吹草動就跑出去,可惜始終沒有漢王回來的聲響。
我食不知其味地將環兒端進屋的晚飯吃了下去,又沐浴,卻無心睡覺。她見我的神情,想是踫見了大事,又不便明問,只說陪我說會兒話,排解排解,可我又不能對她說什麼,便另起個話題。
「上次,你說被撿回去之前,有人教你唱小曲?還記得怎麼唱的麼?」
環兒一愣,眼珠子靈巧地一轉,「還記得些,只詞不太記得了,不過興許還能哼哼,姑娘若是想听,不妨唱兩句供姑娘取笑一下。」她將椅子搬到一邊,從袖口取出一方帕子,隨著一甩,清麗的一聲,像蕩滌了我所有不快。
詞當真不記得了,可她的調子卻是極悅耳的。不知不覺,我陷入一種恍惚。眼前著乳白小襖的環兒成了個穿著青衫白裙的大姑娘,手拿一方墨綠帕子,用婉約的調子在水邊的台子上邊唱邊跳,將《梁祝》的故事娓娓道來,旁邊還有一排同樣清秀的姑娘,或彈琵琶、或輕擊缶,抑或是用縴縴玉指撥弄揚琴。我坐在娘的膝蓋上,旁邊是爹,微微點頭贊賞,前後都是坐著的人,不遠處似乎還有皇家的華蓋。
漸漸的,琴聲淡去,台上的姑娘福身也退下了,場子里卻仍舊熙攘著。
「姑娘,姑娘,我唱得好不好?」環兒在我前面蹦來蹦去。
「好,好,真有那個味道。」我微笑點頭。
「姑娘從前听過?」環兒很是驚喜,「姑娘知道這是什麼?」
我手撐頭,擰眉思索了一下,剛剛重現的場景大概還是建文帝賀壽時的情形了,身于江南的娘特別愛听這個。我閉上眼楮,細細回味,「這是姑蘇城的陶真。」
「姑蘇城?」環兒一拍手,「那有沒有可能奴婢正是姑蘇城的人呢?」
「這。」我可真不好說,「要知道,這小戲雖是由姑蘇城的方言來唱,可畢竟應天能消遣的人多,也可能是在應天的樂坊里學的。況且,你孤身一人,也不大可能從姑蘇城走到應天城。」
環兒剛剛興奮挑起的眉梢又落了下去。
「你也別灰心,還能記起什麼地方嗎?真能給我們找著了也說不準。」我幫她鼓氣。
她愣了愣,「容我再好好想想,這些天好像每天都有些新的片段能憶起來,反正也不急了,都這麼些年過去了。」
「有個念想總是好的。」我看著她,燭光將那小臉照得通紅,鼻尖微微上翹,卻不失可愛。她也有不順心,卻可以整日沉浸在對張公子的期待當中,現在還多了個尋根回家的希望,可真真是每天都有盼頭。
「姑娘心情一直不大好。」她見我默然,便試探地問我。
我只笑笑,不置可否。
「王爺對姑娘這麼好,姑娘又是為了什麼呢?」她撲扇著大眼楮。
「他待我好?」我冷笑一聲,扭過頭,將一邊長發撩到一旁,「兩年前,王爺拿著劍從這里割下去,你是沒見著,不過張公子正好在,回頭你可以問問他。」
她「呀」一聲,「這麼些日子了,還沒長好。」
「這輩子都不會好的。還有背上,你也是看到的。」不用說,就是自己想到那時的情形,心中都是一陣絞痛,他就是這麼狠心。
「王爺的脾氣真是……」她也嘆口氣,「姑娘可別說出去,奴婢看他真真是奇怪,在府里,對趙姨娘是和風細雨而又彬彬有禮,和旁的女眷,我見著的,都是算得上客氣的,即使那陸姨娘,姑娘知道陸姨娘嗎?」
我點點頭,就是瞻圻那自盡了的娘。
「她犯了那麼大的事情,王爺呵斥了她,拔腿就走,將她禁了足後就不過問了。可是……」她抬頭看看我,「王爺這次見了姑娘似乎脾氣特別大,卻非得把兩人拴在一起。怎麼覺得姑娘和他卻是復雜得多,剪不斷理還亂。」
被她這麼一說,更是悲從中來,他也不想栓著的,可無奈身後有瞿浩瞿渺兩人。這樣一比,這麼些個女眷,我果然是最不受待見的,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熬啊。
「可我還是感覺,王爺待姑娘是好的。」環兒突然倔強地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