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100章 過年

作者 ︰ 月荻江楓

我看著眼前這個權傾天下的王爺,這個殺人如麻的王爺,他此時的表情是如此生動,嘴角還是剛才留下的笑意,眉頭卻緊皺,被我一語戳中最為擔憂的事情,這個人如同瞬間被冰凍住,現出如此矛盾的神情,好像有樂極生悲的意味,又或者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懊惱。最新更新:風雲小說網

「王爺很擔心解縉的力量嗎?」我試探他。

他不屑地輕笑,「一介書生,迂腐不討人喜歡得很,全家都流放西北,總覺得沒了他,一切都不行,事實是這麼幾年,整個大明都蒸蒸日上。」

我捕捉到他嘴角一帶而過的不安,「那麼即使皇上不想殺他,也無妨。」

果然,他捏一捏手中的筷子,「父皇若是可惜他的才識,讓他出來,他當然翻不了天,就是……」

見得他不好過,我又安然了些,拿起調羹,繼續喝我的銀耳燕窩羹,放了不少糖,甜得很,吃得很滿足。

「你說,他是死好還是活好?」冷不丁地,他握住我拿著調羹的手,心猛地一跳,他就這麼想听我說什麼?他究竟安的什麼心,難不成還在探我和太子的關系,不,公開跳出來的是皇聖孫,他現在想的大概是我和皇聖孫的交情。

于我的分析、于我想要在府中得到安寧的願望,我深呼一口氣,盡管這話是狠毒了,我不得不說︰「若是這事輪得到妾身決定,當然是讓他死。他若是能放出來,皇上可能是因為許多種理由,但天下人看來,只有一個訊息,太子需要能人輔佐。」

如冬季夜晚的田野般寂靜,手腕上寬大的手掌緊緊捏了一下,松開來,他狠狠地說︰「他一定得死。」手放回大張的腿上,還在思量。

頃刻,他將碗向前一推,伸手握過我的手,貼在臉上,「想到一處了,我很是安心,早些休息,攢足精神高高興興過年。」轉身離開。

「環兒,備水。」我的心中也生出愧疚與自責,原來,動殺心是這麼容易的事情,我居然這麼輕而易舉地下個決定讓人死,這與漢王、清霽有什麼不同!

屏風在眼前展開,我驚呆了。原本素白的絲綢面子,綠色華蓋,上有如朝霞般的紅暈,四周圍是毛絨絨的花朵,數不盡、看不清,只知道有幾十幾百種形態,初從樹上掉落的慵懶、半空中的彷徨、被風吹起的翩躚、落地的安詳,像霧像雨又像風,如同進了一四周充滿溫暖、柔軟、緋紅的夢幻之境。

似乎嗅到那清淡的檀香味,听到鳥雀悅耳靈動的鳴叫,那里的青枝綠葉、紅瓣黃蕊、山盟海誓、甜言蜜語,再也回不去的過去,或者說是從來都沒有存在過的謊言。

「這,這不是我的屏風。」我聲帶微顫地對環兒說。

環兒笑嘻嘻地將屏風擺正,又張羅著搬浴盆與水,「就是姑娘的屏風,不過王爺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在上面畫了幅畫,說姑娘一定喜歡。」

我坐在盆中,被暖融融的水包圍,看著這一幅****,恨不得沉入水里。「一個個一樣的蠢,一樣的自以為是」,他的話如同夢魘,不光在夜里,即使是白天,一旦我為他的某個看似友好、關心的動作而思索、一旦我想起過去的某個歡快片段,這句話就跳入我的腦中,一切都是恥辱。現在,他還要畫這幅屏風,讓我夜夜看,要麼再次墮入他的欺騙,要麼在自責與羞愧中與他共度余生。

剛剛我還笑他,但其實他在心底里笑我,我看明白了又如何、我對諸事有些他用得著的見解又如何,我不得不和他拴在一起,為他的榮而出謀劃策,為他的辱而擔驚受怕。我被他騙過,被他踢開過,又被他搶來,作為一個牽制別的棋子的棋子,作為他緬懷過往成就的戰利品,我怎麼這麼可悲!

除夕夜,正廳中擺出滿滿兩大桌,一桌是漢王和妻妾們,另一桌全是孩子們,雖然孩子多,可尚不能上桌也有好幾個,一桌剛剛好。

我在此見著瞻圻這個孩子,與瞻壑的年紀差距因為他們的年紀已經足夠大,而被弭平,看不出差別。听說因為已經十三四歲,已經可以**生活,漢王給了他們自己的小院,不再需要別的姨娘照顧,只用丫鬟服侍就好。出乎意料地,兩人關系很好,坐在桌上,幫弟弟妹妹夾菜、端起盤子換到夾不到的小孩子面前、帶頭行酒令、講笑話,很有最為年長男孩子的風範,舉手投足都讓我想起死去的哥哥。

下人們聚在偏廳里,只留了兩個最為貼身的丫鬟在正廳里服侍。

桌上擺滿美味佳肴、山珍海味,因為漢王自小隨皇上在北方長大,靖難之前就出生的孩子也都在順天長大,甚至四個姨娘因為都是自小在漢王身邊的,也都是北方生活慣了的,因此這桌飯食仍以北方口味為主,吃在口中就想到了順天,不禁淚汪汪的,卻又防著被旁人看見,急急假意掉了絹子,彎下腰揩去淚水。

我和清霽伴漢王左右,四個姨娘將剩下的圓填滿。我坐的正是以往娘做的位置,在滿屋透亮的燈火中,我陷入恍惚,從前,家里沒有這麼多姨娘和孩子,因此父親總是命令大家擠擠,孩子大人坐到一張大圓桌上來,我記得我總坐在現在的左邊,就是娘的身邊。望著一大家子,覺得和和睦睦的好不快樂,以為所有人家都是這樣的,以為桌上的人大家都同我一樣欣喜。

直到今天,照樣環視四周,突然覺得有點苦澀的意味,不相干的女人,因為一個男人,或者說是各自身後的利益與****,坐在一起,虛情假意地夫妻、姐妹相稱。不對,從前的年夜飯沒有今天我所體會的無奈,因為我知道,父母的感情比現在我與漢王的感情要好得多。

仰頭,躍過大廳的人,看到外面下起細雪,綿綿的,如白糖,點點的,如海鹽,驀地,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停留在樂安的大年初一,看到的咬著糖葫蘆的一家三口,那天我突然明白,這樣的濟濟一堂都是假的,兄弟相爭、夫妻猜疑充斥整個府邸。

一旁孩子的桌上突然炸開了鍋,一個個爭著「今晚我要爹陪我守歲」「今晚爹要陪我和娘」……然後是排山倒海的撒嬌「爹!」听得我毛骨悚然,姨娘們笑靨如花,忙回過頭去安撫自己的孩子。

這一刻,倒是瞻壑和瞻圻二人顯出了落寞,只那一瞬,便又重整精神,招呼弟弟妹妹們坐好。我突然明白,原來不是只有我對這個家感到陌生,他們倆同樣被隔在外頭,沒有娘,自己的爹被分成了許許多多份,分到自己頭上的只有那麼一點點,當然他們好歹還有親人,我只有一個漪姐姐,卻還不能認。這看似喜慶的年夜飯,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我們都需笑著演完。

漢王就坐在我身邊,看得出來他是真高興,時不時看那桌孩子,或是招呼這一桌子的女人,我們都笑著,我沒有孩子供我堂而皇之地分神,只能認認真真地對他笑,笑得我已經不能確定兩個嘴角彎得是不是對稱。

終于,在我坐得腰酸背痛,笑得臉頰發麻之時,這頓飯總算吃完。孩子們關于漢王在哪里陪誰守歲的爭論還沒有完結,姨娘們與清霽不約而同地望向漢王,個個現出自己最美最溫順最討好的面容,漪姐姐稍微淡然一點,我根本不看他。我很是為這幾個女人心酸,這個時候已經不是在為自己的比拼,而是她們的孩子,那一雙雙乞求的天真眼神,他們可能現在都不明白,和自己的爹一起守歲為什麼成了件難事,這個心情我反倒是似曾相識。

漢王沉默了些許時候,「瞻壑和瞻圻回了自己的院子也冷清兮兮的,今晚到遠山堂來吧。」一句話,將整個屋子幾乎所有人都說得失望了,單那兩個最大的男孩子眼中如星星般閃出熠熠光彩。

從那次看到瞻壑背上如藤蔓般的傷痕開始,我從內心深處心疼這個孩子,現在發自內心地為他欣慰,正巧他也望向我,一個感激地笑,讓我看到今天年夜飯桌上唯一值得高興的東西。回過頭時,注意到旁的人都在用眼神勸慰自己的孩子,而漢王瞪大眼楮正盯著我的臉,慌忙無措,竭盡所能地回給他一個微笑,就像這些天一貫的,豈料激起他的憤怒,他收回眼光,站起身,甩甩袖子,踱步出去,于是瞬間正廳里的人就散了。

我跟在熱鬧的人背後,細細思索,為什麼我老是激怒他,那天準備平安符,今天不過同瞻壑笑笑。突然,我明白今天他是怎麼了,他在怪我將他對瞿家的不屑告訴漪姐姐了?可不對啊,漪姐姐即使心中有氣,也不會直白地告訴他的,畢竟,漪姐姐也不知以什麼身份進的府,但卻獨獨不可能打著瞿府的名義進來。他今天的氣憤說不通。

我搖搖頭,緩緩向汀芷軒散步回去,不妨外頭一聲爆竹聲,嚇了我一聲冷汗,在這一個激靈的時候,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說的是解縉固然是死的好,可他卻是要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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