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王妃要干什麼!」鳳香極不情願地停下步子,很嫌惡地拉開我拉住她胳膊的手。
「不識好歹。」環兒在我身後嘟囔一句,傳到鳳香耳中,她明顯打了個激靈,回過身,眼楮仍然只看自己的腳尖。
「就想問問,除了手套,孩子的東西短了你房里的沒有。」我輕描淡寫地問。
她稍稍動容,神情也變得溫和,稍微彎腰,「勞凝王妃費心了,除了耳環換成玉佩外,都是一樣的。」
「環兒。」我微側身,「把我房里的手套拿來。」
環兒一怔,鳳香忙推辭︰「那是王爺賞給凝王妃的東西,奴婢不敢要。」
我看一眼手上的青山綠水白狐手套,笑道︰「這本就是御寒的物件,既是有了,就不再需要,當我給他的小禮物。」說著伸手模了模躲在她身後的孩子的臉蛋,很一張巴掌大小的臉,集齊了憤怒、悲傷、驚喜、感激和畏懼,讓人看了很不是滋味。
「你先回屋。」鳳香拍拍孩子的背,那孩子還是很依賴她,也很听她的話,又一蹦一跳地跑回屋子,這麼大的宅子、這麼金貴的身份,有誰知道,我們誰都看不起的鳳香就是他全部的世界,鳳香怯懦了,他的世界就塌了。
鳳香頭一次有這樣平常的神情,沒有陰陽怪氣、沒有幸災樂禍,除了那濃艷的妝容,她如我認識的許多人一樣,平實而略帶憂傷,「手套上的白狐毛是王爺北征期間的戰利品。」北征我也在,我居然不知道。「就做了三個手套,給了她們倆和凝王妃,所以不管您怎樣慷慨,奴婢都不能收。」
只給了我們?我心中一驚,環兒也順勢站在原地不動,手不知不覺地搭上我的胳膊,悄悄用力,示意我留下這副手套。
我一笑,「既然是這樣,你可以和孩子好好說,何必搞得真像獨獨短了你的樣子?」
「我。」她居然哭喪著臉,配上這張花臉,我心中暗覺好笑。「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她們處。」
「不知道怎麼和她們處是一回事,但你的孩子和旁的孩子都是一樣的,你心里可得把握好了。」說完我便轉身,想想又回頭,「那手套我真的用不上,你有需要就拿去。」
她咬咬唇,「凝王妃給的東西,奴婢不敢要。」
這句話,如同一個冰凌,直直墜下,戳在我柔軟的心上,這就是我在這府里的處境嗎?盡管我沒有敵意,盡管她們過得並不如意,我們卻是格格不入的,我都這樣不計前嫌,主動向她示好,她還在護衛她們的核心——清霽。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那就算了。」扶著環兒往回走,這一場交言,收獲真不少。
清霽沒能做到全局在握,那兩個女孩子看來是她沒有料到的不穩定人物,雖時不時受到她的指示,或是她授意給玲瓏的間接影響,可終究清霽也需要去討好她們,而這兩個女孩子居然和我還有些緣分。
鳳香的地位同我之前想到的並不一樣。她得意成為姨娘,定是清霽暗中指示的,否則,真像下人們所說,她趁著清霽不方便,冒了她才得了寵幸,清霽容忍她到現在那就簡直是個奇跡;可倘若她是依清霽心意行事,她的地位不至于低下到這個程度。
漢王真的是這個府邸的中心,他的關心,才是有尊嚴地活下去的資本,這是這個府邸里所有人的悲哀與無奈。
細看這漢王府,盡管建築沒有變、盡管許多樹木都和原來一樣郁郁蔥蔥,其實還是變了。不光人變了,就是周邊的氛圍也變了。總隱約覺得不遠處有軍士操練或是飲酒作樂的呼號,時不時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甚至覺得能听到鎧甲的聲響。
正月前三日,王爺都沒有到汀芷軒來。今天是第四日,原先只當除夕晚上許是又惹了他,這是索性將我晾著了,可環兒卻不屈不撓地去打听,回來安慰我似的說王爺根本就不在府里,去一里之外的颯羽營。
我把這周邊一里內的店鋪街道都思索了一遍,但其實我不知道外面布局已經很多年了「是個新地方?」腦中蹦出的只有「教坊」二字,可惜我沒去過教坊,也就想象不出十個什麼樣子,但想必是很能滿足漢王的一個地方,他居然拿我和她們比,眉頭狠皺一下又平展開,我和他還計較什麼呢?計較什麼都是沒用的。
落在環兒眼里卻成了別的意思,笑彎了腰,「姑娘還說同王爺不好,這一听王爺去了旁的地方,眉頭挑得老高,您听這名字也知道是個極正經的地方,是王爺的左右兩護衛。」
難怪會有莫名肅殺的感覺,真的是軍營。
「這幾天都在那里?」我有些意外與不安。
「是啊,大年初一王爺就去了營地,這幾日吃住在營地,陪著他們過年吶。就兩個護衛,還要一個營地。」環兒轉動著她烏黑的眼珠,忍俊不禁地說。
這下輪到我笑彎腰,「兩護衛你以為是兩個人啊?」
環兒被我笑得滿臉通紅,連連問「不是兩個嗎?」這一刻,我又有些擔心,這麼沒有心機的女孩,卻又有一顆正直天真的心,她一心跟著張公子這樣頗有城府、黑白模糊的男子,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也難怪她有這樣的疑問,想想,我也不笑她了,誰都有這樣的時候,我小時候也是有這樣的疑問,被大哥笑了一頓,而後才明白過來,現在也到了我把肚子里知道的東西講給別人听听的時候。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冷,應天一連下六七天雪的天氣還真少見。外面的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腳若是踏進去,都能高過腳背一大截。
府里的下人們從外面帶進許多傳言,而環兒又總能從下人們听些話來。這麼多年來,人人都說瑞雪兆豐年,然而今年,面對這場如飛絮如篩鹽般的大雪,看到多處凍死凍傷人的現實之後,平民百姓怨聲載道,都將怨恨放在了皇上身上——假靖難、殺天子,生靈涂炭;開運河、建皇城,背棄宗祖。這居然是坊間兒童的民謠,不只是哪里興起的,卻在整個國家不斷傳揚,久禁不止。
這簡單的歌謠意味深長、耐人尋味,不僅僅用「生靈涂炭」批評指責了皇上,更是用「背棄祖宗」對他今後的行動起了約束作用。
我坐在桌邊,膝上蓋著貂皮金絲錦墊,屋里點著暖爐,在上頭放兩片茉莉香片,周身沉浸在清香中,雖是心里思索著現在微妙的情形,但心情卻是愉悅的。
環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姑娘,外頭人都說出了大事了。」
心里知道她風風火火的性格,也就沒當回事,「別急,慢慢說,怎麼回事?」
「雖是沒見過,但也听說是大明第一才子,從前的大學士解縉,今天早些時候沒了。」
錦墊無聲滑落,怎麼會?那天我懇切的話他一個字也沒听進去?他這是真真正正走錯一步棋了,不過若是行事巧妙,說不定……
「怎麼沒的?」
環兒搖搖頭,走到我跟前,很是神秘地湊近︰「都是傳言,也不知真假,說是在雪地里凍死的。」
這個死法倒是奇怪了,人本來是在錦衣衛大牢里的,這樣活生生在冰天雪地的丟了命,這明擺著就是被人害死的,凶手定是逃不了的,他嫁禍于人、取人性命的事情又不是頭一次做,前面做得這麼漂亮,卑鄙得讓人無話可說,這次怎麼用了這麼明目張膽而又毫無技巧的方法,我一聲長嘆,將墊子重新撿起,放在膝蓋上。
門口有人輕輕敲門,環兒回頭︰「誰呀?」邊走過去。
「小娘,是我們。」清脆的聲音傳來,原來是她們。
我和環兒面面相覷,真沒想到她們會到這里來,畢竟,無論是玲瓏還是清霽,都是排斥我的,我心里有些打鼓,她們終究還只是孩子,又沒了娘,再怎麼有想法、受漢王寵愛,力量都有限,這樣同我親近,我反而要懷疑她們的動機。
她倆已經立在門口,一樣的藕色小襖、淡紫色百褶裙,手上白狐手套,亭亭玉立,我也有些恍惚,當年我就是差不多大的時候進的宮。
「來,坐。」我站起身,伸出雙手,拉開兩把椅子,又吩咐環兒去取糕點、泡茶。
倆人一同擺手,「小娘快別麻煩,要吃什麼我們房里也有,就是來找小娘聊會兒天。」一邊推讓著讓我先坐下,自己才坐下,三人一同圍著暖爐,竟也有溫馨的感覺。但心中的疑慮卻沒有消,這樣見風使舵的孩子,而且能對別的長輩與兄弟說出這樣惡毒的話來,這兩個孩子也不能小看。
兩人取下手套,將縴細修長的手伸到暖爐上,「好暖和,小娘屋子里好香。」手臂卻相互推抵,似乎在相互推諉什麼事情。
終于,鼓足勇氣,卻是出乎意料的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听爹說宮里有朝鮮娘娘,小娘見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