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三千人的凌遲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此事最為重要的權美人與呂貴人，若不是她們提起，我早已拋到腦後。
「王爺怎麼說這麼不吉利的事情。」難不成他把當日慘烈的情形都告訴她們了，這不是嚇唬孩子嗎？
「小娘給我們講講那些朝鮮妃子的裝束和樣子吧。」兩個人感興趣的居然不是下毒或是行刑。
我回想了一會兒，那飄蕩的絲帶、寬大的下擺、層疊的裙裾與冷艷的神情，一樣樣躍入我的腦海，又轉為聲音，講給她們听。她們又不斷追問，走路的動作、講話的聲音、行大禮的過程，我把想到的都一一講給她們听，他倆如痴如醉的神情讓我好生詫異。
我總共見那兩人也沒有幾次，能說的都說過，可她們還是意猶未盡的樣子，「小娘听說過朝鮮的鄭家嗎？」
我一愣，「我對朝鮮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從前只听過一個故事，听過一個姓鄭的人，叫鄭道傳，不知道你們想問的是什麼？」
兩人一致地眼楮一亮，「就是他，小娘知道什麼給我們講講吧。」
「這……」我猶豫一下，這是朝鮮純宗年代的靖難慘劇，在當今這微妙的時局，講這故事也不知恰當不恰當，再說，宮女們私下里傳出來的故事應該也不是什麼秘密，這倆千金想要知道，隨便問個人也應當听得到，何必來問我？
「王爺來了。」進王府這麼久，今天頭一次听說漢王駕到這麼高興。
果不其然，兩個小丫頭轉過身，溫溫順順行個禮，怔一下，見著漢王神色正常，兩人不約而同地撲過去，「爹！」
漢王蹲，一胳膊抱起一個，又猛地站起，還沖我笑。
我心里暗嘆，那一怔並不是真愣住，而是在看漢王的表情，估量他的心情，好判斷下一步該如何做，這不就是我小時候的模樣麼？
抱了好一會兒，他才彎腰將兩人放下，「小娘這里好玩麼？」
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小娘給我們講故事。」
環兒看看時間也不早了，走到我們之間，「該傳膳了，王爺和小郡主想吃什麼？奴婢這就讓庖丁去做。」
漢王用驚奇的眼光瞟我一眼，又低頭去問兩個女兒，沒料到他那驚訝的神情不光落了我的眼，也落了她們二人的眼，雖是仍面帶微笑和依賴，卻很堅決地回漢王，要回去陪玲姨娘用晚膳，不打攪漢王與我的談話。眼光好毒的兩個小姑娘，我又一次在心里感嘆。
漢王又彎，抱抱二人，才交代隨行的丫鬟好好把她們送回屋子。
「你和這府邸還真是有緣，這麼快就和大家熟悉了。」他吩咐環兒幾句，就帶些贊許的意味在桌邊坐下。
我的確是厭惡他、鄙視他、憤恨他，可剛剛那父女情深的情形入了我的眼，我卻恨不起來，只有感動，對自己的孩子，他還是有溫情一面的。于是也伴他坐下，淡淡一笑，「孩子很討人喜歡，就是她們問的話，我不知該怎麼答？」
「說來我听听。」他很有興致，自己伸手拿起茶壺，斟兩杯茶，一杯推到我跟前，一杯自己拿起喝起來，動作一氣呵成。
我撥弄手上的茶杯，「剛剛讓妾身講朝鮮妃子，妾身也就知無不言了，只是王爺進門之前，她們央著要听關于鄭道傳的故事，妾身真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果然是有玄機，他捏了捏手上的杯子，長嘆一口氣，「你知道什麼就講什麼吧，你做事有分寸。」
我怕他不知那鄭道傳牽涉的禁忌，又小心翼翼地提醒︰「那鄭道傳是被靖難的……」
他點點頭，「你別把那犯了忌的詞說出來就好，小孩子主要要故事要人物，你講講就是了，不礙的。」說完眉頭一皺，怎麼也平整不了。
「妾身不知當問不當問，怎麼會對那人感興趣呢？」
像是戳中他一個痛處，搖搖頭，嘴角緊抿，兩道濃黑的劍眉分外嚴厲，我暗自咂舌，同他講話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禁忌。他似下了好大個決心，「她倆的親娘也是陸姨娘。」
我點點頭，那個被他禁足而後自盡的女子，雖是清霽的爪牙，對瞻壑痛下狠手，可這樣一條年輕的生命，留下一兒二女，著實令人惋惜。
「那陸姨娘，是鄭道傳與民女生下的庶女，也就是權美人的妹妹，年紀比她小很多。鄭家遭遇變故後，她隨自己親娘沿著鄉間小道偷逃到延邊地區，又輾轉到了韋妃府上，路途上她自己的娘親病逝，盤纏用盡，被韋妃的父親買下，做了韋妃的貼身丫鬟。」
原來，陸姨娘這一生也沒過上什麼好日子，生世淒慘。
「原來是這樣，其實也是想念陸姨娘了，妾身知道怎麼辦了。」那兩個小丫頭在我心里愈發值得憐惜，盡管我在這個年紀已經父母雙亡，可府上的姨娘、兄弟姐妹好歹算是正派人，即使口舌上有些擠兌，卻沒有害人的心，比起這個危機重重的漢王府，要好上許多倍。
環兒將碗筷飯菜擺好便退下。
剛剛的喜悅此時減退不少，漢王若有所思，我權衡再三，還是覺得，發生都發生了，我只不過問問，又不用怪罪他的語氣，應當不會觸怒他。「听說，解縉還是死了。」
他的筷子踫了踫碗沿，看得出這也是他心里的大事，嘴上卻滿不在乎地一句︰「死就死了，橫豎也不是個好人，遲早要死的。」
我咬咬唇，這麼不識大體的話他居然也說得出來，那麼自稱李世民的話說是出自他的口，我倒又不覺得奇怪了，只是在這樣于他不利的情況下，他愈發狂妄自大，定會落下口實。
「听說這幾日，王爺都在護衛營地里，不知是不是真的。」我說完一吐舌，聲音也小下去。
他卻突然來了精神，眉眼也生動了，身體前傾，堅挺的鼻梁差點踫到我的額，聲音卻突生****，「你心里不快？」
我莫名地緊張，身子不禁後仰，卻被他步步相逼，心中的擔憂全都吐露出來，「民間傳聞，漢王日益驕縱，這種時候落下個花天酒地、荒yin無度的名聲，倒比勤于操練、擔憂政事要好得多。」
潔白整齊的牙齒露出，在他暗紅的唇下顯得咄咄逼人，這笑，在我眼里毛骨悚然。
「荒yin無度，也需佳人投懷送抱。」說著手掌撫過我的面頰。
我心里恨他，皇上不急，反倒急死了太監，我說這些也是真心為了他好，他心中有數就好，何必還來拿我打趣，真是吃力不討好。
我眼簾一低，避開他熾熱的眼光，卻沒有躲他的手，「王爺真要有時間，也常去看看鳳姨娘吧。」
掌中的繭咯疼了我的臉，他似乎突然生氣了，火氣還真是大。「本王寵幸哪個女人，也要你指手畫腳？你真拿自己當個人物了。」
「妾身嘴拙，只是……」我輕吸一口氣，怎樣說話都不討喜，還不如不說。
「只是什麼？」他卻不饒我，鉗住我的胳膊。
「王爺對女人的喜惡，落在孩子眼里，卻是被放大牽扯了許多額外的東西，徒增了孩子的煩惱。」我咬咬牙，既是開了頭，就說完吧，又不害他，大不了過了這次，以後再也不說就是。
他挑挑眉，也似煩惱上了身，「有這種事情？你怎麼知道，有人同你說了什麼？」
「沒有，只是揣度出來的。」
「哦？我自己的孩子，我都沒看出來，你怎麼揣度出來的？」他雖听得不開心，可又偏偏要糾纏到底。
我低頭蹙眉，「王爺兄弟三人均是嫡子，之間也有相爭，而嫡庶之分如雲泥之別，王爺心中……」所有能想到的詞匯都有敦促或是勸諫他的意思，我不想說出來又招他一頓奚落「你是個什麼人物」。
幾聲笑從他胸腔里發出，似是心情大好。我驚了，抬頭看他，他已經一手將我攬在懷里，這是鬧哪出？
「你這人最是迂回，心里想什麼都不直說，要我揣摩半天。你是把你的身世又聯想到你的孩子身上，我保證，定不會讓他們有嫡庶之分。」嘴湊到我耳邊，「放寬心，幫我生孩子。」
我像被火燒了一般推開他，「不要。」話一出才覺魯莽，一看他，已愣在那里。緩緩聲音，「王爺心中自然沒有嫡庶之分，就請看看鳳姨娘和兒子去吧。」
「不識抬舉。老拿她來支我，你以為我不會去？哪一房的女人都比你討喜。」說罷甩袖離去，留下房門大敞，冷風猛灌進來，我知道他會去，他早就說過，這府里哪一個姨娘都比我漂亮、比我會討他的歡心，他何必來我這里找沒趣呢！
「環兒，外頭怎麼一會兒喧鬧、一回寂靜得怕人？」我推開窗，正是元宵節，街上定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怎麼府里氣氛異常。
環兒怯生生地進來，一看就是有事隱瞞。
「說吧，怎麼回事，別瞞了。」我揮揮手，有什麼是不能說的呢。
「王爺領著瞿妃、姨娘們，和所有的小王郡主去集慶門大街看花燈猜謎語去了。」她聲音極其微弱，速度卻比迅雷還快，說完噤聲。
「怪不得剛剛那麼吵，想來帶了不少侍衛下人的。」我淡淡一笑，望向窗外，自景清去後，我就再沒有心思過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