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帶上手套。」
「什麼是手套。」
「就是這個。」
「為,為什麼,帶手,手套?」
「因為天冷。」
「為,為什麼天冷?」
「因為現在是冬天。」
「什,什,麼是冬天?」
「噗嗤」一旁的丫鬟們都笑了,我也忍不住在他臉上輕捏一下,又怕捏疼了,補著親一口。牽著他帶上手套的小手,推開房門,走進院子里。一陣風吹來,還是刺骨,他咳嗽兩聲,我趕緊轉身,又把門關上。
「這就是冬天,冷嗎?」
「冷。外面好玩兒。」
我接過丫鬟遞來的小披風,又給他圍了一道,「還是出去轉轉?」
一張小臉笑得像能化開一樣。
屋檐上滴滴答答地滴水,連綿不絕,像道簾子。馬上二月了,現在才開始消雪,這個冬天果然來得晚,走得也晚。
院里還都是干枯的枝椏,只是仔細看,能看到枝節里孕育的生命,要不了多久,一定會綻放。
不知不覺走到院子門口,正對著遠山堂屹立的青松。松樹下站著一個人,靜靜地望向這邊。隔著涼涼的冬季末梢的空氣,仿佛能夠看見他呵出的白霧,和那冷若殘雪的表情。
听說他初三初四已經能下地走動,初十前已經好了大半,只是被罰了禁足,心中一直郁郁。
我知道他在看我,和我牽著的他的小兒子。
「小娘?」瞻坦也感到我的顫抖。
他那樣歉疚,可卻再也沒來同我說過相同的話,再也沒有想到要看我。我只是他那夜想要的慰藉。
他冷漠地轉過身。
輕出一口氣,低頭看瞻坦。
「小娘,冷。」
我俯身抱他,一滴淚落在地上。抱起他,回身往屋子里走,「冷就回屋。」一邊吩咐丫鬟,「準備晚飯。」
余光掃到鳳香還是濃妝艷抹的,往遠山堂的方向走去,見到我,先是本能地低頭裝沒有看見,繼而又怯怯地抬頭彎腰行禮,眼神里又透著些不滿。隨便揮揮手,卻沒成想她居然朝著我走過來。
「十一哥兒玩得可開心?」她低頭帶著笑問瞻坦。
瞻坦打出身就對姨娘的巴結奉承熟稔的,哪怕不記事,也都幾乎成了本能,此刻絲毫不認生,一個勁點頭笑著。
「天色暗了,待在外面別凍壞了,還是讓孩子先進屋。」
「我這就帶他進去呢。」心里微微不快,這還不是她突然拖住我們。
「奴婢想同王妃說幾句話。」她雖是謙卑地低著頭,那不滿與責難的神色卻越發清晰。
本不想理,可這亦敵亦友的女人,在重要關頭還是說了真相的,雖與她不合,卻不應當給她難堪。
「你先進屋,小娘說幾句話就進來吃晚飯。」讓丫鬟把他帶進屋子。
「說吧。」
「王爺大病初愈,幾個姨娘每日早晚問候,就缺了王妃,這似乎……」話沒有說完,也算是給了我天大的面子,可這話听得有些滑稽,這真是在指責我了。
「不想去。」我就是不給她理由,本就不需要求得她們的同意。
「這有些說不過去。」
我冷笑一聲,「是你們看不過去?家法罰我好了。」
她輕顫一下,抬頭望向我,「鳳香生來卑賤,性格又潑辣,本就沒多少姐妹,有幸成了王爺侍妾後,身份高不成低不就,分外不會做人了,若是得罪了王妃,那真無心,這就告辭。」她逃也似的往東面走去。
我確實傷到她了?看不出她有顆這麼高傲的心,心里微微不忍。丫鬟們已經拎著廚房里的食盒往汀芷軒里走,我快步走了回去,陪著瞻坦吃飯最要緊。
丫鬟把食盒里的飯菜一一擺上,百合枸杞煨雞湯、銀魚火腿雞蛋羹……都還是稀軟稀軟的東西,真擔心瞻坦吃膩味。好在他被養得似乎也並不驕縱,這幾日都吃得開心。最後一個打開,一大碗糖桂花酒釀外加一小碟桂花馬蹄糕,晶瑩剔透,靜靜躺在那里。
「這……」我的聲音突然變得嘶啞,重又清清喉嚨,「這時節,哪里來的糖桂花?」
「還是秋天的時候,小的們在院子里桂花樹上摘的,而後庖丁用白糖腌制,本想著過年做糕點派上大用場……」
「哦。」點點頭,這年過得慘淡得,連廚子都覺得一身本事卻沒處使,整個王府都籠罩在一種惶惶的氛圍當中,一時覺得大難臨頭,一時又覺得風平浪靜,王爺畢竟是王爺,皇上是不會為難自己的親兒子的,于是從下人們的臉上也看得出忽悲忽喜的多變神色。
「聖旨到!」「聖旨到!」「聖旨到!」一聲聲從前廳傳到後院,忙不迭拉上瞻坦往花園走去。漢王已經到了七里橋,身後便是幾個姨娘,本就直視前方,余光掃到我,只一瞬,分外的目不斜視。
心中冷冷一笑,也站在姨娘身後,眾人一道跪拜,卻都是惴惴不安的神情,是重罰還是解禁?
公公洪亮的聲音將聖旨讀了一遍,我卻愣了,只當是自己一時走神,徹徹底底听岔了。偷偷抬眉,望向周圍的人,見得同樣迷惘的神色。
這種時候,皇上下旨,將陸姨娘留下的那兩個小丫頭分別許配給了兩個從三品文官,一個在江西,一個在湖南。兩個丫頭雖是漢王府千金,但都是庶出,許給從三品官員做正妻,當然是合禮法的,無損漢王或是官員的面子,只是這樣緊張的時候,突然這樣一場賜婚,皇上似乎是放著最緊著要處理得事情不理,反倒是管起雞毛蒜皮的事情,讓人模不著頭腦。
謝了恩,看一眼兩個小丫頭,相互交握雙手,看不出悲喜,卻透出些悲壯,一個月之後就要見素未謀面的夫君,就要進一個完全陌生的家庭。在看一眼漢王,也是滿臉驚訝,看來並不是他預料中的指婚,這兩個也就不是他心里的人選了。
「一個月?」「時間也太短了!」從姨娘到丫鬟,紛紛抱怨。的確,地位僅此于太子的王爺府里嫁郡主,怎麼也得準備大半年,這一個月,又逢上王爺還被禁足,這籌備的擔子分外難擔了。
不知何時,漢王已經攬著兩個小丫頭往遠山堂去,左右手分別搭在她們的肩頭,三個人像置身事外一般,眾人見他們父女三人這樣走開,也都突然靜下來。繼而,全都看向我,我一時手足無措。
鳳香第一個開口了,卻還是謙卑的,「凝王妃是皇上冊封的王府,現在瞿妃不在了,總管也空缺了,府里嫁女兒的事情,恐怕只有辛苦凝王妃從中張羅,您說一句話,我們定是遵著去做。」其他的也都附和。
我已經懶了這麼些日子,況且對于這其中的禮法也確實不甚清楚,一時為難起來,掃視一下眾人,卻都是真心誠意的,這個時候推卸擔子,反倒像不把她們姐妹二人放在心上似的,只得點點頭,「只是,定需要諸位相幫才行。今天先容我想想,明早幾個姨娘同府里超過十五年的老媽媽們先在煙蘭閣商討一下,可好?」眾人同意後方才散了。
月光皎皎,映在沒有化的雪上,周遭一片亮白。
想到這兩個還沒長大的小丫頭,同我進宮時的年紀相當,自己的娘早就沒有了,玲瓏又被休,這段日子,府里很是紛亂,又沒有人顧得上她們,現在突然奉旨成婚,心中該是多麼惶恐。雖是已經想出大致的流程,只待明早同她們商議就可以著手準備,可一想到那兩個只是模糊輪廓的男子,心中就惴惴不安,覺得她們的未來也如浮萍般,充滿變數,怎麼也睡不著,披上件小襖,站在窗邊望月。
碩大的圓月,一角被前廳的屋檐遮住,襯得前廳分外地渺小。突然,我看見那屋檐上有什麼在動,是人,是人影!還不止一個,似乎有三個,翻過那屋檐,就散開,兩個瞬間沒了蹤影,只見一個順著檐頭,貓著腰,向東跑去。
我推開門,看見那東去的一個又拐個彎,順著花牆向北躍,豈不是去遠山堂?如雪的圓月下,一個身手矯捷的男子,向遠山堂直奔而去。
我不由自主地向東面奔去,他分明是個刺客!
推開遠山堂外院的門,迎頭只見鋪天蓋地的什麼向臉上潑來,臉還被扎到,一下子蹲在地上,卻還能感受到冰涼尖銳的東西打在頭發上、手臂上。
一道黑影將我籠罩住,遮擋住這些,我大喘了幾口氣,才慢慢抬頭,寬大的袖口,將我罩在身下。
他拉著我的手腕讓我站起身。這才看清,漢王另一只手持利劍,背在身後。「只是些冰屑。他中了我一劍,只傷了手臂,已經翻牆出去了。」
他腳跟後方,赤色的液體,似還帶著騰騰熱氣,一滴滴在地上聚成歪歪扭扭的圓。緩緩抬頭,左臉頰上濺上血漬,雙眼在鮮紅血跡背後透著寒光。
我掰開他的手指,甩開他的手,沒命地往回跑,我沒有辦法忘記,當年他是怎樣把這把劍擱在我的脖子上,而後又割開皮肉的。我為什麼要來,他難不成還需要我來替他捉刺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