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是臨安城的商賈大戶,最富之時,余杭門外東端的碼頭都是陳家運米、販絲獨用的,陳家的玉佩,在整個江南的米店,只需示人,自有人接待。
但凡富貴成這樣的人,發家都不是清白的,小偷小模、投機取巧,到了最盛之時,仍會干些偷梁換柱之事,例如在官府采購的救濟糧中摻雜霉變陳米之類的事情,對地方官、乃至巡撫都是伺候得好好的,對窮苦百姓,甚至是普通的主顧,都是耍盡心機,克扣至極,奈何與官府的關系甚好,到後來民間的買賣對于陳家的生意已輕如鴻毛,自然囂張跋扈。
許是老天有眼,陳家唯一的憾事就是無後,陳家老爺取了幾房,卻只在年近五旬的時候得了個千金,自是奉若明珠,買了數十個丫鬟伺候,金銀珠寶、錦衣羅緞自是不必多提。但終歸不是兒子,陳家老爺便視一個商鋪里信得過而又頗有經商天賦的掌櫃視作女婿的不二人選,如兒子般待,將陳府所有的門道經絡都交予他。
誰知陳家小姐命薄,早早感了傷寒,不出多日,便歸了西。陳家老爺不知從哪里找來個道士,說是陳家祖上一直積攢怨念,陳家小姐到了那邊是要受苦的,一口咬定定要個貼身丫鬟做陳家小姐的替身,在她頭七之日活埋,才能混淆陰間判官試听,保陳家小姐到了陰間仍然養尊處優,並保佑陳家得子,興旺發達。
于是陳家老爺便在那些丫鬟里挑了個與陳家小姐面容最為相似的認作義女,當作自己骨肉養了七日,為她大肆鋪張一番,將她吃的穿的全換成了陳家小姐的規格,而後就拉去陳家小姐的墓的正北面五十步的地方活埋。
想來道士說,陳家祖上積攢怨念太深倒確實不錯,這一招也沒能管用,陳家老爺一心在盼兒子,那個被陳家老爺視為家族繼承人的掌櫃,在陳家小姐去時還沒覺著什麼,橫豎陳家老爺信任他,但有一想,萬一被那道士算著了,真有了兒子,那陳家這麼大的家私就真與他沒有半點關系了,便也動了歹念。一邊賬里做手腳,一邊與別的商戶勾結,將陳家的老底、路子、關系都動用了,幫別家謀了許多生意,最後自己也索性投到那人家做了女婿,陳家的生意被奪了大半,最終也就敗落了。
而陳家老爺最可悲的是,信了這個道士的話,最終也沒能得個兒子幫他振興家業,便撒手人寰。
反倒是那丫鬟命大,陳家小姐去世那日已開始下雪,連下七日,也堆積不少,加之頭七那日,更是狂風大作,雪如鵝毛,埋她的幾個小廝一來怕冷,而來圖省事,草草挖了個坑,結果全挖在雪上,將丫鬟往里一推,重新用雪蓋上,便回去稟了事已辦成。
那丫鬟被埋前本也被喂了些許「神藥」,讓她一直昏睡,接過埋了不知多久,藥效散了,天又冷,將她凍醒,便從雪地里爬了出來,一邊乞討一邊流浪,隨後被人販子賣去唱戲的園子,從臨安輾轉到姑蘇,最後到了應天,吃了許多苦,偷跑出來,被漢王府的侍妾撿回府里。
這便是環兒的真正身世了。她已認定自己是陳家小姐的丫鬟,而又祈求我告訴真相,我也便沒有理由瞞下去。
她抽泣起來。
「派出去查的人也都只知道斷斷續續的事情,真正明白這完整往事的人只有你我,不會再有別人說起,你只守口如瓶就是了。」
「張公子家世清白,他要娶奴婢,至少得知道奴婢的家世。」
「這不是必要的。」我斬釘截鐵,就憑陳家現在的地位,張公子的母親已是不入眼,若是知道了這段,那定要鬧翻天的。
「奴婢不能騙他。」
「他娶的是你,何必去管那些事情?名分家世都是虛的,只要你這人不是矯揉造作的,是真情實意的,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又有什麼意義呢?」我有些發急。
她淚汪汪地跪在地上,「可奴婢心里明白啊。既是虛的,他听後也不會放在心上;他若是放在心上,證明還是在乎的,那奴婢就更不能欺瞞他了。」
這話當然沒錯,這虛的東西,古往今來,多少人逃不開繞不開,她的張公子終究是個凡夫俗子,更別提他那娘,環兒這樣天真傻氣的念頭的後果怎麼就不能估量一下呢。
可終究是她的事,「罷了,若是我,是不會說出去的,這是你的事情,我自更不會說,只是你自己好生斟酌,勿要一時沖動。」
她虔誠地謝了,但那神情卻是決絕的,起身要走。
「環兒,我長你幾歲,勸你,要做什麼,都要過了今晚,留一個晚上好好想想,再去做。」
她擦擦淚,「姑娘的話記住了,奴婢必定慎重。」
蕭條的臘月,我在院子里踱步,這個府邸,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遷出,遷入又遷出,承載了我許多的回憶,不知此生是否還有機會回來看一眼。
「凝兒。」正在七里橋邊望著滿池枯荷出神,漢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王爺。」我轉過身,試圖從他臉上辨識出他此刻的心情,卻只是平淡。
「外邊冷得狠。」
我一笑,「只是想再看看這園子,幼時……」突然收住聲,要遷出去他定是要難受的,畢竟這是皇上賜予他的府邸,那門口的「熙」字已將這園子打上他的烙印,現在這般,真是從他手里把名譽地位住所全部都奪走了。
他只點點頭,「也是,你再多看看罷,晚飯也差不多到時候了,你若看夠了,來遠山堂陪我一道吃過飯吧。」
「好。」我便直接走到他身邊,「我也覺著冷了,正是回屋的時候。」
回到遠山堂,飯菜剛在桌上擺好,我和他二人相對坐下。長這麼大,居然還從沒在遠山堂吃過飯。
一家之主的,男性的廳堂。
我舉起筷子,忽的一怔,本是冬日,前幾日我屋子里的湯中還有些許人參片,可漢王的飯食,卻尋常的很,雖都是最好的冬季時令,羊肉、鹿肉,雪雨天氣還有新鮮菜蔬,但終究他是王爺,同過去相比……
昨日在鳳香的屋子里,覺得飯食就不是很講究,本以為終究是身份有所不同,可今天這般,我突然喉頭一梗,獨獨只有我沒有察覺個中區別嗎?這樣的事情,我雖只是側王妃,但王妃之位空缺,仍舊是我該有表率才是,他為何獨獨瞞了我?
「不合口味?」他的眼里有一絲躲閃。
「不是,只是沒有吃過鹿肉。」我不好意思地咬咬唇笑了,掩飾剛剛的詫異。
他也一笑,「鹿肉也沒吃過?」說著夾了一筷子在我碗里,「那正好嘗嘗,味道不錯。」
「嗯」一聲,順從地夾起放進嘴里,是從未吃過的氣味,沖進喉嚨,細細咀嚼,也不大容易咬碎,抬頭見他仔細地端詳著我,忙草草嚼幾下,急忙吞下去,「味道奇特,很不錯。」說著又伸出筷子夾了一片。
他把那片肉從我筷子上夾走,放在自己的碗里,「既是不喜歡,又何必假裝喜歡,夾自己喜歡吃的便是了。」
還真被他看出來了,吐了吐舌,舀了碗湯,剛剛急忙吞咽,似是有點噎著了,听了他的話像得了令,立即喝口湯,才算緩了過來。
「明天,他們就要上路了。」他的聲音里還帶著些顫抖,頓了頓,「我們也都要上路了。」無奈地聳了聳肩。
「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王爺這里還有需要幫忙的嗎?」
「沒有了,男人哪有你們女人家的東西多,早就收拾好了。」
「今天想來他們都要哭一夜了,明早……」我撇了撇嘴,這是慶幸幸虧瞻坦不需要走,還可以陪在我們身邊。
「是啊,她們肯定舍不得孩子啊,若是能讓她們跟去倒也好……」說完他看著我。
我想起鳳香那天的哭訴,下意識地點點頭表示贊同,頭微微動了下,又停住,這樣傳出去,似乎我在攛掇他將所有侍妾送走,未免顯得自己太霸道了些,只是淡淡地說︰「這也要順了她們的意思才好。」
「那你覺得她們的意思是?」他反而緊追不舍起來。
「這……」我遲疑一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不敢貿然替她們表達願望,王爺若是去問……」我擰了擰眉,「也未必就是實話。」
不過興許是給了我個幫鳳香的機會,「只是昨日同鳳香聊起,她是更想陪在孩子身邊的,當然不是說她與王爺不親近。」我低下頭,等他的反應。
「哦?若真是這樣想……」他若有所思,「也是好辦的。」他冷不丁抓住我的手,「總要想個對每個人都好的法子。」
我含笑點點頭,不知為何,只覺得發窘,便掙月兌了他的手,自己又舀了些湯。
「對了。」他突然沉重起來,「毒害皇上的人查得有點眉目了。」他拍拍我的後背,「以前,跟你一起掌燈的那個。」他一時想不起名字。
我心里一緊,「心遠?」
「對,曹心遠。」他看著我搖搖頭,「明天下午才出發,我找了些人,能讓你早上去內務府見見她。」
「她,她?」我張大嘴。
「本不想同你說,但想你重感情,萬一日後知道了後悔,還是告訴你,想見見也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