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浙江日夜兼程趕回樂安,一路上,雪花混著冰珠, 啪砸在身上。這次,我發現無法安慰他,只能默默伴在他身邊。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高傲地昂著頭,嘴角繃得緊緊的,久久的喉結才翻動一下。
走進府里,寂靜無聲。北風從屋檐下穿過,發出低沉的嘯聲,如泣如訴。
下人們已將屋中掛滿白紗與黑幔,直接映入眼簾的是厚重的棺槨,一旁瞻圻瞻坦一身麻衣,靜立一旁。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他的嘴角抽動幾下,緩步走上前去,一個人吃力地移開棺蓋,臉上沒有詫異的神情,只定定看著。
我也走上前,站在他的身後,向棺木中望去,身上的血跡早就被洗淨,換上整潔的戰袍,瞻壑一臉安然地睡在里面,真的如同睡著了般。
「哼」一聲悶哼沒有忍住,急忙捂住嘴,我不想給他添亂。他卻轉過身,撫了撫我的後背,然後伸手模了模瞻壑的臉,怔了一怔,輕輕地將棺蓋又蓋上。
「瞻圻,你跟我來。」他招呼一個丫鬟到我身邊,就轉向瞻圻,一手攬著他向東面的院中走去。
我倚著這棺木,慢慢蹲下,淚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在薄薄的雪地落出個個圓點。
瞻坦靠過來,懂事地抱住我的肩︰「二哥說,大哥是一瞬間的事,不痛苦。」我把他攬進我的懷中,嚎啕大哭。
從大本堂當值,看見他同皇孫們一同學習之日起,認識他已經十三四年,看著他經歷喪母之痛,被清霽虐打,獨自忍受父親的冷落,好容易被封了世子,又被迫前往雲南。
漢王只道他嫡長子,是韋妃留下的兒子,卻從未說過一句親昵的話,我甚至沒有听到過一句夸贊。但我們都知道,他是漢王的左膀右臂,過去被視為漢王府榮耀的繼承人,而後來遭了貶,這個穩重懂事的好兒子就成了他心中的希望。我還清清記得那天早上,在城門口,他躍上馬背的瀟灑,回望漢王時的父子深情。現如今他在陌生的蒙古草原上,被一個騎兵的長矛刺進喉嚨,便草草地了結了這一生。他一直心憂著漢王的事業、身體、心情,漢王府遭了大的變故,他雖是世子,卻連世子妃都沒有挑,他這真是短短的,令人遺憾的一輩子。
我抱著瞻坦大哭了一陣,直到感到脖頸中涼涼的,這才發現他也在流淚。這麼小的孩子也知道死亡的可怖嗎?我心疼地抹了抹他的臉,「外頭冷,我們回屋去。」
剛走到門口想敲門,漢王已經將門打開,瞻圻坐在屋中,臉上還有隱隱的淚痕。
「好了,傳飯吧,都累了,吃完飯,你們都去休息。」
「可是,不需要人守著嗎?」我不解。
「我來就好。」
我剛想說話,卻被他斬釘截鐵地制止了,「你們都累了這麼些天,今晚好好睡一覺,這個時候別再出岔子。」
我只得點點頭,我害怕他這樣,他將自己的情感藏了起來,讓我感覺很遙遠、很寒冷。
不知過了幾更天,迷迷糊糊醒來,習慣地伸手去抱他,卻撲了個空。睜眼,才發現半邊床是空著的,這才想起他獨自一人為瞻壑守靈。
今天暖爐里的香燒得不夠旺,覺得嗖嗖涼意,睡意也就逐漸消退了。
索性起身,穿上鹿皮襖子,又把他的襖子拿上出了門。
走進棺槨停放的廳堂,偌大的屋子,只放著這個棺木,四周素白牆壁,漢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全身前傾,額頭抵在棺木上,一動不動。
我突然心中一緊,急忙奔過去,「王爺!王爺!」我焦急地叫他,雙手抓住他寬厚的肩膀搖著,這才發現他在流淚。我從沒看見過他流淚,手足無措。
我將襖子披在他的身上,抽出袖子里的手絹,替他拭淚。他卻不停躲我,不住將頭磕在棺木上。我抱住他,拿身子擋住,才讓那「通通」的悶響停止。他緊緊抱住我的腰,將頭埋在我的胸前,我低著頭,淚水落在他的肩上、背上。「王爺,別這樣折磨自己。」
「我算哪門子的王爺?我讓你們過這樣的日子,讓自己的兒子去送死,我算哪門子的王爺!」他的聲音喑啞。
「喪命在北征途中的人無數,偏偏瞻壑……王爺不要責怪自己。」
我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我知道他在哭,因為他抱著我的手臂在顫抖。「我救了皇聖孫一次又一次,這次輪到我兒子的時候,我卻不能保護他,我若是在,一定不會讓他有任何閃失,我去不了啊!」他喊叫了出來。
我慢慢扶起他的頭,蹲子,「你不是無所不能的,這我們知道,你不要再自責了。」
他擁住我,不住抽泣,我邊默默落淚,邊輕撫他。
良久,他總算冷靜下來,拿過我手里的絹子,自己將淚擦干,又擦掉我的。將我從地上扶起。
「這也勉勉強強算見上了最後一面,也好。」平靜的語氣。
我知道他這就算挺了過來,從邊上搬來一張椅子,陪他坐著,兩人相互依偎著,看著瞻壑,看著窗外一點點泛起魚肚白。
皇上派了人,在樂安城外選了個風水極好的地方,要厚葬瞻壑。
下葬那日,又有聖旨到。皇上封瞻坦為世子。原本是打算讓瞻壑待在皇聖孫身邊輔佐,現在他去了,仍舊需要這樣一個人陪伴皇聖孫左右,由瞻圻接替。
我看見瞻圻的神情古怪地扭曲了下,繼而又欣然接受了。
晚上回府,難得的四個人坐在一起吃晚飯。
我很是擔心瞻圻對于世子重封的想法,但他似乎並不惦記這個,還不住幫瞻坦夾菜,問了他許多問題,我和漢王看在心里很是欣慰。「以後,你就是家里的大哥了。」漢王拍拍他的肩說,說得我心里一陣難受,瞻圻眼里也閃過些淚花,而後鄭重地點頭。
「這次北征,其實純粹是震懾蒙古。」漢王想想突然嘆了口氣。我知道他在嘆什麼,前兩次北征都是蒙古進犯,逼得我大明不得不出兵,可以算很有必要;可這次,只是因為蒙古顯得略活躍,皇上便決意要再討伐一次,顯顯我大明的威儀,卻沒想到要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瞻圻在一旁點頭,「遷都的人都已經在路上了,皇爺爺大概不會再回應天了。」
「皇聖孫是同太子,還是?」我問道。
「同皇爺爺一起在順天,太子爺留在應天。」他知道得倒挺清楚。
「那今後你要留在順天了。」我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右臂,「你天天都在皇上身邊,是你施展才能最好的機會,你一定會得到皇上賞識的。」
他感激地沖我點點頭,漢王也握住他另一只胳膊,「好好干。」
他認真地點頭,我們才又拿起筷子。
「對了,經過順天時,見著三皇叔了。」他突然想起什麼,「趙王妃已經很不好了。」
我又想起那濃妝艷抹的婦人。
「她本就不大好。」漢王不以為意,「上次在順天,我們在趙王府時,她就瘋瘋癲癲,做出許多不得體的事情。」無意識地瞟了一眼我,我卻心虛地低下了頭。
原本她的瘋癲也不至于眾人皆知,還是因為我急于成事,才出了這個主意。讓趙王故意放松了對她的看管,任她在皇上面前撒野,皇上看不下去,自然會讓自己的小兒子休妻。趙王既無損他的名聲,又讓我們得償所願。只是後來,我還是跟了漢王,這一招卻讓他落了笑柄。臉上陣陣發燙。
「之前听說只是滑稽,這次看了真是慘。」瞻圻不忍地搖搖頭。
我回想起當時趙王府的光景,服侍她的丫鬟也有,趙王也隨她到處亂走,似乎也挺由著她的,至于她的瘋癲,是她自己的心魔,只能說不走運,哪里談得上慘呢?
「好歹是趙王妃,她,能有多慘?」漢王也想象不到了。
瞻圻頓了頓,「這次在三叔府里,有個晚上在花園里遇見她,她見了人畏畏縮縮的,手臂上似乎也有傷痕,因為言行不得體,三叔馬上讓丫鬟把她關回屋子里了,那樣子,憔悴、蒼老,臉都因為恐懼扭曲了,簡直慘不忍睹。」
我也實在想象不出那樣的場景,「那看來是真的慘,可她也不至于到了這樣的地步啊。」
「許是日子過不下去了。」他偷偷瞄了漢王一眼,聲音小下去,「為人妻妾的,若是丈夫不看她一眼了,沒準就是天大的災難,活不下去的也有。」
我心里被拽了一下,抬頭看看漢王,他也明顯被觸動了。
「你娘的事情是個意外,我當真沒有……」漢王沒想到這麼多年之後還會重提這件事,說出的話也有些詞不達意。
瞻圻微微一笑,很是自然,「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記恨爹,現在想想,娘其實還有姐姐們和我,她一聲不吭地就棄了世,她也真是……」他沒有再說下去,「況且她也是做了壞事。」聲音又低了下去,掩飾不住悲傷,「但是很多時候,我還是會想她。」
一時默然,我們都不知道該怎樣安慰才好,「哥哥,高興一點。」瞻坦冷不丁冒出這樣一句話,瞻圻伸出雙手,同他緊緊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