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倒轉回漢王遭罰的那天,北風呼呼地吹,雪花掉在身上一朵朵,不一會兒肩上便是一片雪白。只是這一次,是趙王待在漫天大雪的外面,跪在一腳深的雪地中,祈求皇上的原諒。
原來,皇上終究是皇上,我們察覺到的事情,他也看在眼里。在應天的時候,他便已看出些許苗頭,與其說是給趙王一個機會,倒不如說是給自己一個原諒他的理由—案情復雜,下毒的人也已經處了極刑,暫且擱置。
但是皇上心里對趙王也有了戒備,隔閡一旦有了,就再難消除,于是即便是遷都到了順天,也不讓趙王插手到政事中來。
本以為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是趙王也好,不是趙王也罷,那幕後的黑手總該受到震懾,該收收手,卻沒成想他卷土重來,原本的案子還在,這次又有新的破綻,順藤模瓜,輕而易舉就揪出趙王,人證物證都在,據說侍衛剛進趙王府,趙王的臉就嚇得煞白,一跤跌在地上,長跪不起。
這次不單是毒害皇上,太子的事情他也逃不了干系,龍顏大怒,在西暖閣時暴跳如雷,指著他的鼻子,定要廢為庶人。趙王抱著皇上的腿,痛哭流涕,稱自己年輕,一直在兩個哥哥的光環之下,苦于不能夠出頭,才一時糊涂,鬼使神差地做出這種事情。任皇上推他、踢他,他就是不松手,趴伏在地上,緊緊抱住皇上的腿。最後還是兩個侍衛連拉帶拽,才把他拖出西暖閣,他還一直試圖跪著爬到西暖閣去,被皇上喝止,命令他在乾清門前跪著思過。
廢為庶人對于皇上的親兒子真是莫大的懲罰,沒有了王府薪俸,一切榮華富貴化為須有,連姓都被剝奪,他就與這個家族再無半點關系。
我和漢王面面相覷,這個懲罰雖重,卻並不為過。這封信是皇上的親筆信,告知漢王從今往後再也沒了這個三兒子。
「他……」我遲疑一下,「是咎由自取,這點責罰一點都不為過。」
「可他終究是我弟弟。」漢王喃喃自語,「我們這個皇室冷清的很,總共才三個兄弟,少了他一個,這可怎麼還像個家呢?」
趙王這麼些年來,許是迷了心竅,可這若是廢了,就再也回不來了,「要不幫著他求情?」
漢王把信折好,背著手站在雪地里。瞻坦也被張公子帶進屋里。
「備馬,我們這就進京幫他求情。」他揮揮手,「哪怕是軟禁,都不能廢為庶人,否則,這個家,就真的散了。」
我點點頭,走在他前面,回屋簡單收拾行李。
太子得的消息比我們早,我們剛到順天,他從應天出發也緊隨其後到了。皇聖孫扶著還未痊愈太子,後頭跟著太子妃與皇聖孫的妃子,我們一行六個人候在西暖閣外。
皇上听了通報,也猜曉我們的目的,怎麼也不見我們,只召著幾個大臣,在西暖閣里商量了一整天,拉過一旁進出的宮女,問過,還是蒙古的那些事。我們都心知肚明,蒙古已經翻不了身,皇上根本沒有這麼多的內容要與大臣商議。
站了一天,太陽逐漸西斜,大臣們才逐個從西暖閣出來,同我們行了禮,走開了。
「進來吧。」皇上也沒讓公公傳話,直接在屋中向外喊話。
我們得了令,恭恭敬敬地走了進去,跪下,還沒開口,皇上卻搶在了我們前面。
「你們可知曉趙王都做了些什麼?」
我們想搖頭,卻覺得太過虛偽,聚在這里的原因就是為他求情,只得點點頭。
「朕看你們是不知道。」他仍然很生氣,一拳砸在桌上,做了下來,「都平身。」
我們站起身,才看見皇上氣的胸膛一起一伏,因為毒藥而瘦下去的臉龐此時因為咬牙切齒而顯得扭曲猙獰。
「不單單是這次毒我,他干出這種勾當,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指著皇聖孫,「那年清明在皇陵,朝你們射箭的也是他的人。」轉過頭看著漢王,「秦淮河邊上傷你的也是他的人,你這事我還沒有听說,倒是他自己先招了。」
我回頭看漢王,他皺了皺眉,明顯也沒有料到這個有關聯,雙手捏緊了拳,一股怒氣也涌了上來,卻壓住了。
「這麼個兒子,在戰場上、朝堂上,沒多大出息,對自家人下手卻一點不手軟,十幾年來,兢兢業業。」說到這里,皇上不禁輕蔑地「哼」了一聲,「我真是看錯他了,留著他有什麼用!」
我看見漢王的臉上猶豫了,我也猶豫了,倒不是**上的傷害讓人難以釋懷,而是這麼多年來,他傷害的不僅僅是自己同全家人的關系,他還挑撥了漢王與皇聖孫,一直鬧到劍拔弩張的地步,這麼多年的虧欠,他是無論如何都補不回來的。
就在我們遲疑的時候,太子卻毫不遲疑,他前跨一步,皇聖孫也沒意識到,還扶著他的胳膊,差點拽倒他,太子便半跌半跪地倒在皇上跟前,「這些兒臣都不放在心上了,只求父皇保全他的身份,保全父子、兄弟情誼。」
皇聖孫見狀也跪在太子身旁,「皇叔的所作所為確確實實帶來了傷害,但求皇爺爺給他一個悔過的機會,能重新同家里頭的人親近。」
我和漢王也就跟著跪了下來,一同求情。
跪了大概有一刻鐘,皇上在我們周圍繞了幾圈,自言自語般,「他怎麼這麼不成器!怎麼這般惡毒!」說了幾遍,又瞅瞅我們,長嘆一口氣,「子不教,父之過。他今天這副模樣,到頭來還有我的不是在里面,暫且留著這趙王的名號。」
我們長舒一口氣。
「錯的是他,反倒罰了你們,早些回去休息。」
太子他們四個人走在前面,我和漢王走在後頭,看著他們的背影。許多誤會一下子說清了,反倒尷尬起來。一直走到午門外,他們這才轉過身。
「今天能這樣意見一致,心里很是欣慰。」太子先開了口,我和漢王也連連點頭。
「過去對皇叔誤會太深,請多包涵。」皇聖孫也作了個揖。
漢王就是這樣,別人對他不好,他能加以顏色還回去,別人對他好了,他又不自在起來,清了清嗓子,「過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提了才好。」
突然他們四人的眼光都定住,在我們身後。我們趕緊回頭,看見兩個侍衛扶著趙王,趙王在雪地里跪了太久,臉都沒了血色,想來膝蓋也麻木了,像是被一左一右的侍衛駕著走,腳步緩慢,不時還拖拉兩三下。
他見著我們,急忙低下頭,卻又快速地抬起頭,沖我們一笑,笑得絲毫沒有低人一等的意味,還是從前的趙王,那樣毫無保留的、沒有心事的爽朗一笑,倒讓我們恍惚了一下,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他倒真有這樣的能力。
目送他的背影遠去,我們都沉默了,不知對他該如何評價,只尷尬地靜默著。
「太子爺臉色還是不好,早些歇息。」我最先打破了沉寂,大家才仿佛緩過神來。
雙方都道過別,這才各自上轎上馬,往暫住的府邸去。
我坐在轎子里,回想起剛剛在西暖閣外面里面的一幕幕。
皇聖孫的妃子是頭一次見。之前听說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兒,總以為長得傾國傾城,可今天見了卻失望起來,平凡的長相,心里不禁為皇聖孫委屈。
然而這個正妃看著過得也並不好,望向皇聖孫的神情帶些諂媚,卻又得不到皇聖孫的回應,訕訕地掛在臉上,徒增了點悲涼。有那麼幾個時刻,我覺得她熱切地看著皇聖孫,可皇聖孫卻故意偏過頭去,刻意不與她對視。
這樣一來,為皇聖孫的委屈又轉到她的身上來,也委實想不通,既是沒有感情,皇聖孫更不該娶她了,于他沒有半點好處,卻誤了她的一生。何況,他們還有了孩子,皇聖孫怎麼對她這麼冷漠。
好在看得出來,太子妃對她還是照顧的,一直站在她的身邊表示支持。
我們一行六人進去的時候,我見著皇上掃了我們一眼,便盯著漢王,臉上有些愧疚。再看看太子蹣跚的步伐,臉上的惋惜更是濃了。只是看著皇聖孫時才露出些欣慰。
「皇上對王爺的感情很深。」到了府門口,我對下馬的漢王說。
「是嗎?」他一臉驚喜,「怎麼知道的?」
「看皇上的表情看出來的。」我挽著他的胳膊往屋里頭走,「皇上知道你委屈了。」
「我是委屈著,委屈了這麼多年,可父皇沒有要解除這委屈的意思。」他顯出沮喪。
我壓著他的肩讓他坐下,「你該自豪,作為兒子,你是讓他滿意的,你確實是他的好兒子。」
他輕輕一笑,「父皇不能厚此薄彼才是。」
「皇上傳令。」一個公公在侍衛的跟隨下走進來,「明日早朝,皇上宣漢王前去朝堂。」
他和我跪在地上領旨,相互望了望,轉機這麼快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