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女人摔得很重，倒在地上沒有動。想到之前與她見面的情形，都很不愉快，還有傷了自己的可能，我遲疑一下，沒有立刻上前。
她身後幾個丫鬟追了過來，兩個將她從地面扶起，或者，換個更準確的說法，是從地面拽起，看著手腳就很重，一個好像還拉扯到她的發絲，她痛得倒吸一口涼氣，一手去按壓頭發，另一手推搡那個弄疼了她的丫鬟，卻被那個丫鬟更粗暴地扯住。
大冷天，還下著雪，她的衣裳卻格外單薄，只一件薄薄的襖子，羅裙似乎還是單層的，在推拉之間，寬大的袖子還被撩到手肘之上，本該白皙的小臂布滿傷痕，有新的暗紅的，也有結了痂的。她的領口也有些松開，脖子里青紫的一圈。兩個丫鬟卻完全無視她身上的傷，使勁地鉗著她的脖頸與肩膀。
「你們輕點。」剛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我上前一步制止道。
那兩個丫鬟抬頭，見漢王和我的穿著以及周圍的侍衛，大概也察覺不是一般的人，滿臉的謙卑，「府里不大正常的女人，見笑了，這就帶回屋里去。」說完就拖著她要往回走。
「等等。」我覺得她們的話更是蹊蹺與大不敬，「沒認錯的話，這位是趙王妃？」
她倆顯得很詫異，漢王也看不下去了，「怎麼有丫鬟這樣對待主子的？我回頭得同趙王說說這事兒。」
她倆堆著笑，「趙王妃好的時候文文靜靜的，但是瘋病發起來，卻是我們拉都拉不住的，還請大人見諒。趙王也是體諒奴婢們的苦衷的。」說著，手上似乎輕柔了些，但行了禮，仍舊將她架回去。
我這才發現有第三個人跟著，倒不像另兩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而是個約模四十來歲的婦女，站在一旁，臉色蒼白，嘴唇囁嚅，一條腿向我們邁來，卻不住回頭望那三人。
「吳媽，趙王妃叫你呢，還不跟我們來？」一個丫鬟在不遠處不耐煩地叫喚，這個婦女便唯唯諾諾地轉身跟著。
我心里覺著奇怪，府里的丫鬟絕大部分本就是論資排輩的，從來都只有熬到頭的老媽子欺負、支派年輕丫鬟的，哪有這般倒著來的。
漢王搖搖頭，「三弟府里怎麼一團糟。」
我也氣憤地連聲說，「這些下人也太有恃無恐了。」
這才注意到前面領路的小廝也是滿臉鄙夷的表情，還撇著趙王妃走的方向，完全在看一個笑柄。
我覺得氣不過，剛想開口，卻被漢王看出來了，拉著我的肩膀，沖我眨眨眼又搖搖頭，湊在我耳邊輕聲說︰「別人的家務事，少管為妙。」
我也只能承認他這是千古名句，也就作罷了。
「王爺在書房，小的這就給您通報。」小廝把我們帶到偏東面的一間別院，在門口停下。
片刻功夫，趙王便從屋中出來迎我們，還是那一塵不染的笑容，仿佛還是那個十幾歲的少年郎，看著比自己年長的哥哥。
我見得漢王的眉頭皺了一皺，也敷衍地回了他一個笑，便跟在他的身後一起進屋，我便也跟著。趙王不住地將漢王讓進幾扇門，謙卑地請我們上了座，又周到地吩咐丫鬟上茶，這才安心在主位上坐下。
「二哥從樂安來的路上想來很辛苦，這麼大的雪。」他揭起茶杯蓋，輕輕往杯中吹一口氣，說得雲淡風輕，仿佛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全然不顧我們就是為了他犯下的過錯而來的事實。我突然心中無比厭惡，簡直無法直視，況且這個場景，他們兄弟二人直接對話比較好，我便偷偷掃視這間屋子。
不遠處的書桌上，幾張紙凌亂地放著，還有他寫的字，墨跡未干，秀麗卻沒有特色的字體。桌下幾塊白色的物件零散地躺著，仔細一看，才看出是殘片，圖案正和我手中茶杯的一個樣，想來也是個茶杯，卻辨認出有兩個杯蓋，那麼看來碎的還不止一個杯子。牆角邊上還有攢成一團的紙團，像是被狠狠揉過。
「凝，二嫂身體還好嗎？」我猛然听見他在對我發問，回過頭連連點頭，他倒真以為我們來跟他話家常來的。
他的表情平和而欣喜，我透過那烏黑晶亮的眼眸看不出一絲愧疚或是歉意，原來清澈的眼神是如此深不可測。
又回頭看那碎片，他在外人掩飾自己氣惱的功夫也是一流。
他對之前發生過的事情只字不提，只一個勁說著吃的、喝的，全是些有的沒的東西，如同尋常人家兄弟的談話。我一想到他費盡心機想傷害漢王，後來居然派了那麼多射手來圍攻我們的屋子，純粹是致我們于死地的險惡，就覺得心驚肉跳。
漢王大概也與我有相似的想法，順著他起的頭，說了幾句也就沒有話說了，于是就索性起身告辭。
他客客氣氣地將我們送到院門口。
我和漢王走出去幾步，漢王低聲對我說，「他這般不知悔改，真是悔死了替他求情。」
我嘆口氣，「求都求了，好歹是你弟弟，但願他心里明白。」
仍舊從趙王府的偏門出來，這才松了一口氣，從來沒有這麼變扭過，心中又是憤慨、又是不平，很是憋屈。
偏門外十步遠，一個婦人縮在牆邊，正是剛剛在院中看見的那個欲言又止的婦人。她本是猶豫著，但目光和我接上了，也就走上前來。
「奴婢向大人、夫人請安。」
漢王明顯沒有想到，神情有些吃驚。我也驚詫，她都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也來搭話。漢王向兩邊的侍衛點點頭，放她走到我們跟前。
「你是？」
「奴婢是趙王妃的乳母，陪趙王妃一同進的府。」她抬起頭。
我點點頭，那看來感情是很深厚的，難怪剛才她一臉關切地追出來，見著趙王妃那樣滿臉不忍，與丫鬟小廝們截然不同。
漢王微微點頭，並未回話，只向前緩步走起來，那婦人也就跟著我們，邊走邊講述，卻仍使我們內心暗自吃驚。
趙王妃的父親，本也是一品的官員，掌管吏部，可以說是一權在手。她嫁給趙王後，趙王常與自己的泰山大人喝酒聊天，相處得甚為融洽，期間，有許多大小官員的升降事務，趙王都是知曉的，甚至是直接插手干預的，可想而知，在許多機要部門，趙王安插進了多少他認為對他有利的人。
以前我也知道，趙王妃的娘家是後來沒落的，今天才知道，原來與趙王也是有很大關聯的。正是他為了迎合趙王的心意，往吏部調一個重要官員的時候，引起了其他官員的不滿于懷疑，這件事情驚動了皇上，趙王料想追查下來，怪罪這一件事情也就罷了，怕皇上因為這事起疑，順藤模瓜，給他來次清算，索性直接秘密上書皇上，直接揭發自己泰山的罪行，又懇請皇上從輕發落，畢竟要顧及他們夫妻二人的感情。
皇上收到這樣的密信，很是欣慰，覺得趙王在關鍵時刻，公私分明，處理得相當明智，將趙王妃的父親連降三品，一大家子直接都貶去湖南，卻沒有公布趙王與此事的牽連，只是父子二人單獨的場景中夸贊了他。
對趙王來說，雖是因禍得福，但也確實失去了吏部的重要聯系人，況且趙王妃的家世瞬間就變得一文不值，他對她的態度也就變了，能十幾天甚至一個月都不去看她，甚而至于趙王妃都到了他的屋門前，他也閉門不見，嫌她礙眼得很。
每年的秀女中，有一些是趙王培養過又送進宮的女子。趙王在順天的郊區有個宅子，專門讓這些女孩子居住，跟著師傅們學習禮儀、女工，還有取悅男子的技巧。
想想心遠那聰明機靈而又可人的模樣，這個宅子里是怎樣的奼紫嫣紅就也可以想象了。趙王對趙王妃各種冷淡，相應的，也就愈發愛待在這個宅子里。
趙王妃苦苦哀求趙王給她些關愛，或者只是憐憫，卻都沒有奏效。最終不得不放下自尊，主動提出索性將他最喜愛的幾個女子直接收進府里做姨娘。
這一招在短期內是奏效的，趙王還真在府里待了一陣子，但大多數時候都與那些女子在一起，不過趙王妃遇著他的機會也是多了的。
但是那些女子卻有了身孕，趙王妃終于害怕了，她害怕自己的兒子因為她受牽連，她能夠忍受別的女人和自己分享夫君，卻不能忍受那些女人的孩子同自己的兒子分享父親，于是她瘋了，她想盡一切辦法，甚至光天化日之下的，讓那些女人流產，或是對生下的孩子下手。
如她所願的，趙王府一直只有一個孩子，但趙王對她卻冷了心。而且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個個被她殺死，而且趙王又苦于形象，不能休了她，整日見著她在府里，說不出的嫌惡。趙王對她也變得殘忍，當著姨娘們羞辱她，或是將****女子帶入府中，踐踏她的自尊，逐步還變著法子讓那些女子體罰她讓他取樂……
一路走回臨時的府邸，這個婦人的講述揭開我心里的疑問，卻讓我的心里一陣陣發緊。
「你同我們說這些是為了什麼呢？」漢王倒是波瀾不驚的語氣。
那個婦人沒有料到漢王這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愣了一會兒，「大人看起來有很高的地位，剛剛見著趙王妃也是同情的，求大人想想辦法。」
漢王搖搖頭，「趙王府上的事情，我可管不了。」
她怔了怔，上前一步，「大人若是幫了忙，奴婢定幫大人一個忙。」
漢王與我面面相覷，而後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