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孫行者,一路西去,從不回頭。
猴子一行在拼命地趕路。
他們的後面是一片雷鳴電閃、風雨交加。
「怎麼一路都是這種天氣,真是苦煞小僧也!」
「見鬼!老豬我活了這麼長時間,沒見過這種鬼天氣!」
「紊亂天象,天兵壓上,天庭的慣常手段。」
「老沙,你說這是天庭來找我們麻煩了?猴子,你的火眼金楮看到什麼了嗎?」
「雖然沒有看到,但那股殺氣卻錯不了。看來天庭這些年也沒有閑著,重新糾結起十萬天軍。老豬,有力氣叫喚,不如用在逃跑上。」
「留下來,打!」
「老沙,你瘋了,要打也是猴子當主力。猴子,你倒是說句話啊!」
「要打,也不是在這里。我說過了,要去西方那座最接近天的山峰,那里才是了解一切的地方!」
「老沙,听見沒有,有你賞玉帝一拳的時候。現在趕緊跑!咦,小白!小白你怎麼了?嘴里怎麼都吐白沫了!」
「小白,你可要撐住啊,小僧可是全指望你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和尚,跳到我背上來!」
「那就有勞猴王了。」
「老豬,背上小白!」
「唉,想偷個懶都不成啊……」
「老沙,還堅持著住吧!」
「沒問題!」
「好,快跑!」
猴子一行從拼命地趕路變為拼命地逃亡。
雷雲風雨之後,果不其然,是密密麻麻、嚴陣以進的天軍,他們有十萬之眾,殺氣騰騰、威風凜凜,他們認為,只需將前面的五個人抓住、處死,天地三界就太平安定了。這很簡單,因為他們代表天道、握有大義,天下是沒有人會阻攔他們的。
但是,他們錯了!
「獅妖王在此,前方天兵,速速止步!」
「象妖王在此,前方天兵,速速止步!」
「鵬妖王在此,前方天兵,速速止步!」
三個妖王,率領著上萬的小妖,擋在了天軍面前。
「妖魔鬼怪,天地不容,殺!」
沒有交涉,甚至沒有絲毫猶豫,兩軍前鋒已經交戰。
「新來的天軍真是越來越沒有素質了,小的們,隨我殺!」
「沒有素質!」
「隨我殺啊!」
半空中,見妖兵雖然勇猛奮戰,但終究不及天兵悍不畏死、攻守有度,已經逐漸敗退,準提搖頭,自言自語道︰「這三頭畜生也算盡力了,還是護住它們撤退吧,也是給猴兒一個交代。唉,我這個師父當得……」
「師弟,就此收手吧。」
自己的手居然不知不覺地被人拿住,準提心中大驚,急往身邊看去,這一看,更是訝然驚呼︰「師兄!」
本來空無一物之處,漸漸凝結出熟悉的身影面容,滿臉的慈悲愁苦,已經化為眉間的一點憂郁,但這草履麻衣、身形瘦弱,威嚴全無、幾乎讓聖人感覺不到其存在的,正是準提的師兄——接引道人。
「師兄,容我救下那幾個畜生,咱們再敘話。」
「那我只得出手相阻了。」
「師兄,你……」
地上,兵凶戰危。
粗長的鼻子被砍掉了一截的大象退到右腿已經鮮血淋灕的獅子旁邊,大喝道︰「大哥,這和事先說好的不一樣啊!」
將身前的一個天兵一刀兩斷,獅子扭過頭冷聲道︰「那又怎樣?」
「小的們死傷殆盡,咱們撐不住了。大哥,退吧!」
天兵撤了下去,但沒人歡呼,氣氛反而愈加沉重,下一波的攻勢,瞬息將至。
「我是不會退的。」
「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
「大聖能為我們死戰十天十夜而不退,我們為什麼不能為大聖而犧牲?給我釘死在這里,哪怕為大聖爭取到一刻一息的時間!」
「大哥,你撤,我在這里頂著!」
「我就在這里!為我妖族流盡最後一滴血!」
「大哥,我們都死了,若是大聖失敗了,豈不是毫無意義?」
獅子看著痛哭失聲的二弟,咧開血盆大口,哈哈大笑︰「大聖成功,我們是帶著榮譽而死!大聖若敗,我們是絕不帶著屈辱而生!無論如何,咱們兄弟都是賺了!」
大象一怔後,也大笑道︰「只要帶著榮譽而死,絕不要帶著屈辱而生!正是如此!大哥,弟弟先走一步!」揮舞著手中殘缺的兵刃,大象沖入了天軍沖殺而來的大陣之中。
「二弟慢走,等等為兄!」不一刻,獅子也被人潮淹沒。
「兩位大王都陣亡了!」
「不要怕,三位大王說了,怕就會輸!我們不怕,天庭就永遠不能讓我們屈服!」
「三大王還在!大伙快向三大王聚攏!」
剩余的妖兵,緊緊地圍在大鵬身邊。
大鵬沉默地揮舞著武器,他的身邊血肉橫飛,亂成一片,心中卻安靜得很。他甚至有心情去回想當年三兄弟結拜時的場景。
那一年,正值初春,紛飛的桃花紅得耀眼。獅子立誓,願為妖族復興披肝瀝膽、百死不悔,自己和大象為他的赤誠所感染,于是義結金蘭,祭告天地,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蒼天無眼,妖族大業始終未成,卻在最後如了同生共死的願。不知今年的桃花,是不是和當年一樣嫣紅呢?
就像自己被百般兵刃撕碎的身體一樣……
火焰山,猴子一行氣沖沖地在趕路。
「真沒想到,老牛竟是這樣的人,以前真是瞎了眼,將他當成朋友!」
「我老沙從此再不認得他!」
老好人一般的小白,和悶葫蘆似的老沙,竟然破天荒地出口大罵,而其余幾人也臉色鐵青,不加勸阻。
「人各有志,我們也不要強求。」猴子面色稍霽,說道。
「阿彌陀佛,小僧竟犯了嗔戒,罪過罪過。」和尚合掌懺悔,嘴上卻依然咬牙切齒。
唯獨老豬陰晴不定,良久才輕嘆道︰「我們還是失去了一位好朋友。」
一行人心情不佳,再不多說,只是悶頭趕路。
芭蕉洞。
望見猴子五人的身影漸漸消失,老牛呸了一聲,道︰「他們逆天而行,白白送死去,還想牽連我老牛,休想!我好心勸他們放棄,他們反罵我忘恩負義!哼,本想留他們在洞府中歇息一陣,既然撕破了臉皮,那就別怪我不講情義了!」
老牛轉向默然看著自己的羅剎,牛眼一瞪,道︰「看什麼看!我老牛就是這等人,在靈山過了五百年舒坦日子,誰還會為他們打生打死?你若看不慣,咱們現在就離婚,反正我早就受夠了你這黃臉婆!要還是我的妻,立馬回靈山去,我收拾一下行李隨後就到。想要偷閑在這里度個假都不能安生,晦氣!」言罷,轉身向洞中走去。
羅剎噗嗤一樂,道︰「你昨晚寫的、今早發給西面各位妖王的帖子,我已經看過了。‘若還自認是妖怪,就拼死攔住天兵天將。若是不敢,以後就把頭塞進褲襠里,以後別出來嚇唬凡人,丟我妖族的臉面!’嘻嘻,真有你的風範哩。」
老牛腳步停頓,慢慢回過身,對上羅剎的雙眼,見她目光中仍是一如既往的堅定、一如既往的痴纏,挺起的胸膛垮了下來,沮喪道︰「終究瞞不過你。」
羅剎上前握住老牛的手,笑道︰「從你選擇此時、來到此地,你的想法我便知曉了。」
「能不能快些離開,算我求你了!」
「我就在你的身旁,這不是請求,是命令!」
「從成婚到現在,我總是爭不過你……」
老牛垂頭喪氣得模樣,引得羅剎咯咯嬌笑。
洞外,戰鼓磊磊、腳步齊整,震得洞中的物事簌簌發抖,似在為天威而懾服。
「來了!」老牛向洞外望去。
「走吧,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戰。」
兩夫妻深深對望,似要將對方的容顏刻在眼中、腦海里。
猴子頓住腳步,狐疑地向後望去,目光卻被豬肥大的身軀擋住,見他不讓,道︰「我好像听見後面有激斗聲,且讓我用火眼金楮看個明白。」
「有什麼好看的,肯定又是天庭追來了,快走!快走!」豬急聲催道。
「老牛還在那里,萬一……」
「有什麼萬一?人家現在是太上的坐騎,老婆是聖人的丫頭,天庭敢為難他?」
猴子想想,覺得有理,回身繼續趕路。
豬在後面,不清不楚地嘟囔著︰「快走!快走!一路向西,絕不回頭。若是回頭,安忍再走……」
老牛是笑著死去的。
他和羅剎,與天軍周旋整整一天,殺敵過萬,更使對方寸步難進。天軍有些亂了陣腳,但後方一輛金閃閃、明燦燦,掛滿珠簾寶玉,可供八人乘坐的馬車一到,立即穩了下來。老牛定楮看去,竟是玉帝御駕親征,壓住了後陣。大喜過望,飛身向馬車打去,眼看即將建功,卻被一條絲帶纏住腰間,又橫空飛來一個鐲子將絲帶擊斷,還不等反應過來,就被驟然出現的天將團團圍住,幾十種仙家兵刃重重擊遍全身。當羅剎將他搶回來時,他已經氣絕身亡,嘴上仍掛著將要得逞的微笑。
同時,天上也有一番激戰。
「師妹,五百年前勝負未分,且在今日決出結果如何?」
本想救下老牛的女媧,收回斷成兩段的絲帶,看到摩挲著手中金剛鐲的太上時,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絕難完成了。
「太上,留些情面予我。即使救走他們,于你,于天道,又有何損失?」
「那猴子是不可能成功的。既如此,不如成全他們,至少無需面對失敗的未來。」
話不投機,女媧玉臉冷肅,周身霞光繞體、星辰流轉,猛地攻向太上。太上笑容更甚,隨手抵擋、毫無火氣。雙方攻防自然精彩萬分、驚險也是萬分,只是聖人交戰,又豈是一時半刻能決出勝負的。
羅剎渾渾噩噩地醒來,記得見老牛戰死,她痛不欲生,橫劍自刎,欲追隨夫君而去,卻身子一輕,被人拉到懷里,之後就是風馳電掣地飛奔。她本已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登時昏厥過去。如今醒來,見抱著自己奔馳的,竟是通臂,他腳下縮地成寸,放足邁進,後面的天兵已經漸漸追趕不上了。
見羅剎轉醒,通臂沖她一笑,道︰「我曾說過,拿日月,縮千山,將你救出來再逃月兌,輕而易舉。」
「為何救我?」
「這麼多年了,你還看不出?我喜歡你啊!」
「那,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你說,我都答應你。」
「請將我同老牛一起下葬。」
「別傻了,你會好好得活下去的!我們尋一處誰也找不到得地方,我們重新開始,我會愛你一輩子……」
「對不起……」
「我不要听對不起,我……」
通臂猛地停步,難以置信地看向懷中的羅剎,她已經自斷心脈而死了。通臂仰天大嘯,縱身躍起。
天軍們正在打掃戰場,將同伴和唯一一個殺死的敵人的尸體火化。一道身影從天而降,在地上砸出一個大坑,強烈的氣流將四周的士兵吹得東倒西歪。
揚起的灰塵中,通臂將羅剎輕輕放入坑中,揮起長臂,將老牛的尸身也扔了進去,雙臂一籠,用泥土把坑慢慢覆蓋。他雙目失神,好像是在看著漸漸消失得羅剎嬌顏,又仿佛回想著與她的一點一滴,他喃喃道︰「本以為老牛死了,你就會回心轉意,卻終究是我痴心妄想……」
他完全不顧沖來的天軍和閃亮的兵刃,灰敗的臉上輕輕抹出一絲笑容。
「這一生,我不懂愛。但老牛,你莫得意,下一世,我一定爭過你!」
猴子仍在西行,他知道後面有人追趕,所以盡力趕路,卻不知道還有人阻攔,知道了,恐怕這路就趕不下去了。
黑熊精、黃風怪、白骨精、黃袍怪、金銀角、妖國王、紅孩兒、虎力、鹿力、羊力、靈感大王、獨角兕、琵琶精、六耳獼猴、九頭蟲、黃眉妖、蟒蛇精、賽太歲、蜘蛛精、蜈蚣精、老鼠精、犀牛精、玉兔精……
天庭追了一路,甚至下令沿途諸國去追;妖精們攔了一路,即使拼盡身家性命,也要保得猴子一行不受打擾。
十萬八千里路,對于有些人來說,是瞬息而至的距離,他們在路上,是因為可以達到目的地。對另外一些人來講,用盡一生也走不完,他們走上這條不歸路,又是為了什麼呢?
九九八十一個妖,九九八十一個個劫難,他們沒有去害人,劫難卻依舊降臨在他們的身上,因為他們心中總有放不下、得不到的,他們有貪念、有,失去了這些,人仍能生存下去,但妖卻不再是妖了。他們不願做人,他們,只是妖。
所以,有了這一路廝殺,一路鮮血。
「瘋了,都瘋了!反了,全反了!」石破瞪大了眼楮,盯著湖面倒映的一切,大叫著︰「天上的神仙們追殺?地上的妖怪們護送?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滑稽的事嗎?」他愣了一陣,哈哈大笑。
「什麼歷史?什麼神話?原來都是騙人的!不,是人們心甘情願被欺騙的!否則,讓那天上的神、地上的人,情何以堪?哈哈哈……不僅滑稽,而且諷刺。刺吧,刺吧,將這虛偽的世界刺得千瘡百孔,讓我瞧瞧,所謂真實,是多麼得腐敗不堪、令人作嘔!」
通天對石破的瘋癲形狀恍若未見,長身而立,默默無語。
「你既然一直在看著,為何不伸手去救?」石破終于冷靜下來,笑嘻嘻地問道。
「他們若想逃,都是可以月兌身的。」通天神色淡然,用一種漠視地語氣說著,「但他們一個也沒有逃走,也沒有呼救,只是理所當然地去阻擋,然後平靜地接受自己的死亡。求仁得仁,我又何必多管閑事。」
「你不是要為天下生靈截下一絲生機嗎?怎麼,放棄了?再也不敢與你的師尊作對了?」石破極盡挑釁地問著,像是等待著通天惱羞成怒的樣子。
但他並未如願,通天依然平靜如水,道︰「失去了本心,一切都如他人之意而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我曾發誓為生靈截下一絲生機,截下本性真心,如今看來,只是年少無知的妄言。生機與本心,兩者不可兼得,如何取舍,全看個人作何選擇,半點強求不得。他們作出了選擇,猴子作出了選擇,我也作出了選擇。」
「聖人不死不滅,你似乎沒得選擇呢。」石破上下打量一番通天,嘲笑道。
微微的苦笑出現在通天的臉上,「的確,我幾乎用不著去做選擇。站得越高,路就越少,誠哉斯言。」
「狗屁的誠哉斯言!」心中的某處傷痕被狠狠地揭開,石破額頭上青筋暴跳,「力量,是用來盡情揮灑的,我就是要站在最高峰,主宰世間浮沉,人擋殺人,神擋滅神,就算是天,也要讓他在我面前破滅。你們卻被自己的力量縛住手腳,這也不敢、那也不敢,那蒼冥說得你一點也不錯,愚蠢!迂腐!你們,連那猴子手底下的妖精都不如。」
通天輕笑,滿是自嘲。
「所以,你從人間落到了這里,他們都不在了,我還站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