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黃色的光溫暖靜謐,柔柔地打在宋青葙臉上,黑亮的睫毛密密地散開,遮住了那雙素來沉靜的眼眸。
「姨娘,藥好了。」丫鬟雙手端著托盤快步走了進來。
少婦接過藥碗,用羹勺攪了幾下,放在唇邊試了試,行至床前,柔聲喚道︰「三姑娘,三姑娘。」
宋青葙睜大眼楮,眼前一片模糊,瞧不真切,只感覺有團桔色的火焰散發著光芒。
她用力眨眨眼,听到身邊有人長透了口氣,「姑娘,您可算醒了。」
聲音不算熟悉,卻蘊含著令人無法忽視的欣喜。
她循聲望去,一張嬌弱柔美的臉在視野里慢慢清晰起來。
那人是玉娘,父親的小妾,府里的人都稱她玉姨娘。
玉姨娘向來蝸居在自己的小院吃齋茹素,幾乎從不出門。
宋青葙閉上眼楮,又睜開,「我怎麼在這里,現在什麼時辰了?」
「快酉時了,昨兒姑娘跪得太久撐不住暈過去了,老太太讓人送過來的,還特地請大夫診了脈。」玉娘拔下頭上的銀簪撥了撥燭芯,屋里頓時明亮了許多。
「老太太醒了?」宋青葙急切地問。
「醒了,回春堂的大夫來扎得針,只是精神還不好,需要靜養些日子。」
宋青葙舒口氣,祖母沒事就是大吉。
玉娘俯身扶她,「姑娘餓了吧,先將藥喝了,灶上煨著小米粥,一會就給您端來。」
宋青葙別過臉,「你去忙吧,讓我的丫鬟來伺候就行。」
玉娘微頓,不自然地說︰「她們都忙著,這兩天府里亂糟糟的,又得煎藥,又得做飯,還要應付雜七雜八的客人……您先喝了藥,我讓人喚她們。」
宋青葙听出不對勁來了,家里廚房有六七個人,慈安堂也有專門煎藥的婆子,根本用不上她的丫鬟,至于迎來送往,向來是林氏那邊應酬,完全跟她不沾邊。
何況,她自己還病著,沒有丫鬟們不管她先顧著別人的理兒。
想到此,沉聲問道︰「碧柳她們在哪里?」
玉娘端來藥碗,「姑娘喝了藥再說。」
宋青葙使力坐起來,只舉得眼冒金星,頭皮針扎一般痛,她顧不得別的,接過藥碗,咕咚咕咚喝了個見底。
玉娘沉默片刻,才開口︰「秀橙上吊自縊了,碧柳碧桃她們關在柴房。」
「啊!」宋青葙驚呼,身子一晃,軟綿綿地向後倒去。
玉娘手疾眼快,一把攬住她肩頭,輕輕靠在靠枕上。
兩行清淚慢慢自宋青葙眼角沁出,順著腮旁滑落。
玉娘拿帕子將眼淚擦了,勸道︰「姑娘若真掛著那三個丫頭,就該早早養好身子,早日將她們放出來。」
宋青葙心里明白,碧柳她們是受了自己的牽連。不管是簪纓之家還是尋常百姓,但凡主子犯錯,先要拿跟隨的下人開刀。
家里一應僕婦丫鬟均是林氏的人,自己不出面,旁人沒人在乎她的丫鬟。
就是玉娘也才算半個主子,而且是極不受寵的半個主子,老太太不待見的人,誰也不會把她當回事。
宋青葙安下心,平靜地說︰「這幾日便叨擾你了。」
玉娘哽咽著,淚水撲簌簌流下來,「姑娘別這麼說,是我害了二女乃女乃和二爺,要不是我,二女乃女乃不會投湖,二爺也不會生病,我就是一輩子給姑娘作牛作馬也贖不完我的罪孽……」
「恩是恩,怨是怨,一碼歸一碼。」宋青葙不想听這些舊事,遂打斷她的話,問道︰「家里到底怎麼樣了?」
玉娘連忙抹干眼淚,「老太太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今兒傍晚讓大爺寫信說讓三爺回來,又說想把二姑娘的婚期提到年前。」
宋青蓴原定的婚期是來年三月。
看來老太太的身子真是不好了,怕堅持不到三月,耽誤宋青蓴,因此才說要提前。
宋青葙頓生愧疚,只听玉娘又道︰「武康侯府的二女乃女乃遣人來看過姑娘。」回春堂的大夫就是她給請的,看過老太太後又給三姑娘診了脈。否則宋家的人哪會想起三姑娘?
這話,玉娘卻咽在肚子里沒說。
到底是年輕,身體底子好,宋青葙只休養了兩天就差不多恢復了。
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慈安堂。
林氏不信她,可祖母是親眼看著她長大的,應該明白她的品性。
杜媽媽守在門口攔住了她,「真是不巧,老太太才剛喝過藥睡下。」
宋青葙神情一黯,關切地問︰「祖母可好些了?」
「好多了,就是精力不比往日。大夫說,老太太已是風燭殘年,至關重要的就是保持個好心情,萬不能听到一星半點糟心事,否則氣急攻心說不準哪天就……」
宋青葙垂眸,黯然離開。
許媽媽進屋對祖母道︰「三姑娘總歸是一片孝心,進來陪老太太說會話也好。」
祖母半眯著眼倚在彈墨靠枕上,半晌才道︰「我不想見,看到她就想起她娘。」
許媽媽低聲道︰「三姑娘是老太太一手教養的,斷不會像二女乃女乃那般……」
「三姑娘表面老實本分,可心里主意大著呢,你沒看她的眼楮,跟付氏一樣不安份……她這些年裝的累,我裝的也累。」祖母嘆口氣,聲音蒼老而疲倦,「這輩子我最後悔的就是不該因一時貪念求娶付氏,要不老二也不能去那麼早,好好的孫子也不能如此不成器。你說,她怎麼氣性就那麼大,說投湖就投湖……」
許媽媽陪著嘆了會氣,伸手扯過石青色錦被搭在老太太身上,悄悄退了出去。
門外,宋青葙已沒了蹤影,只有滿院的桃樹在風中搖曳,灑落一地枯葉。
許媽媽清楚地記得,四年前,也像今日這般刮著大風,不過那會是春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滿樹滿地盡是桃花。
身穿銀紅色寶瓶紋褙子的付氏縴手指著二爺,氣勢銳利逼人,「宋行文,你當初怎麼說的?你說,我們結成夫婦就要白首同心,一起教養兒女孝敬老人,我們之間不會有別人插足,可現在……你說過的話,都忘了嗎?」
二爺唯唯諾諾地低著頭,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老太太捧著茶盅輕蔑地笑︰「少年夫妻的閨閣戲語,你還真當真了?」轉向二爺,聲音卻驟然拔高,「玉娘懷了老二的骨肉,不讓她進門要讓她到哪里去?宋家人的血脈豈能流落在外……付氏容不下玉娘容不下孩子,就是犯了七出之罪,你休了她就是。玉娘是我娘家佷女,難道還配不上你?」
听到祖母的話,付氏笑得前仰後合,發髻上鳳釵口中餃著的串珠一搖一蕩,襯著她的臉晶瑩潤澤,明媚鮮艷。她凝神望著二爺,輕聲問︰「元吉,你是要休了我麼?」
元吉是二爺宋行文的表字。
二爺畏怯地瞧老太太一眼,搖搖頭,「怎麼會,我從沒想過跟你分開。」
付氏低頭,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往下掉,卻是帶著笑,牽他的手,「那我們回房去,不是還約了布莊掌櫃說話?」
二爺腳步頓了頓,視線看向跪在老太太腳前嚶嚶哭泣的窈窕身影,又轉回來,長揖到地,「玉娘本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都是我不好,酒後亂性……傳出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擱?就是你,你的顏面又豈能好看……你我夫妻這麼多年,付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幫我一把……」
付氏緩緩松手,啟唇一笑,「要我怎麼幫你,等孩子生下來去母留子還是落了胎堂堂正正讓她過門?」
「去母留子?!」二爺驚得目瞪口呆,「付溪,你向來胸襟寬廣仁慈大度,怎會變得如此惡毒?」
「在你眼里,我是仁慈大度的人麼?」付氏仰頭看著二爺,腮旁珠淚點點,分外動人。
二爺不明所以卻堅定地點頭,「你一向大度,從不像別的女子那樣唧唧歪歪胡攪蠻纏。」
「好,那我便依了你。」付氏笑笑,笑容比桃花更多三分嬌艷,「具體事宜你跟娘商量吧,我回去了。」
「你答應了?」二爺驚喜交集,俊俏的臉上掛著明亮的笑容,是打心眼里高興。
付氏點頭,「我成全你……我回去了。」
二爺拉著付氏的手,柔聲道︰「就知道你最能體諒我,我安排好了很快就去陪你。」
付氏又笑著看了眼二爺,才轉身離去,對于旁邊的老太太跟玉娘,卻自始至終沒放在心上。
透過薄薄的窗紗,看到付氏婀娜的身影隱在滿天飛舞的桃花里,許媽媽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正要追出去,卻听「當啷」一聲脆響,祖母手拍桌子,帶倒了茶盅。
「就這麼個生性嫉妒舉止無禮的婦人,你還整天當成寶捧著慣著……宋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二爺尷尬地笑,彎腰扶起玉娘,「你有了身子,別跪太久。」
玉娘紅著臉,半是害羞半是嬌怯,聲若蚊蚋,「玉娘日後定盡心盡意地服侍二爺與姐姐。」
許媽媽忙著收拾滿地的瓷器碎片,未等擦干地面,有下人急急跑來……二女乃女乃投湖了。
付氏是背著善妒的惡名走的。
二爺跪在付氏的棺槨前三天三夜水米未進,最後暈倒在地。付家大舅兄千里迢迢自濟南府趕來時,宋家大爺在書房接待了他。
兩人談了一個多時辰,大舅兄摔破了一套甜白瓷的茶具,氣沖沖地出門,到靈堂待了兩刻鐘。
從此付家的人再也沒有來過。
老太太不顧宋二爺的反對,給了娘家嫂子五十兩銀子算做聘禮,玉娘以姨娘的身份留在宋家。
宋二爺纏綿病榻近半年多,終于撒手人寰。當天,玉娘小產了,是個男胎,將近八個月,活了不到半個時辰。
玉娘自小產後就躲進自己的小院里吃齋茹素。
祖母白發人送黑發人,眼看著二房凋零不堪,將怨氣盡數歸于付氏,連帶著玉娘也不討喜。
也是那一年,祖母以宋青葙年滿十歲為由,將她從慈安堂搬到桂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