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柳湊上前,仔細地瞧了瞧,點心做得很精致,花瓣邊緣光滑整齊,很明顯是用了心思,不由嘆道︰「匠氣太過,少了靈性。」
宋青葙莞爾,碧柳這句話完全是跟王木匠學的。
上個月張阿全送餅模子的時候轉達過王木匠的話,不是他不能把五個桃花瓣做成一式一樣的,只是那樣就匠氣太過,少了靈性,真正的桃花,沒有五只花瓣大小肥瘦都一樣的。
就為了靈性,宋青葙格外給他加了五兩銀子的工錢。
碧柳撥拉著桃花餅憤憤地抱怨,「也不知誰這麼討厭,估計看著咱們生意火爆,故意砸良木的招牌。還有,袁大女乃女乃平常不是總愛顯擺,怎麼也貪便宜買贗品?」
宋青葙思量片刻,道︰「袁大女乃女乃好面子,席上用的必定是咱們店里的東西,我覺得這盒點心是她特意給我做的。」
碧柳訝異地睜大雙眼。
宋青葙笑笑,「三聖庵離袁府也就隔著四五條街,要想送,找個婆子用不了兩刻鐘。她卻偏偏借楊夫人的手,而且等到天快黑了才送來。」神情突然變得肅穆,掰開一只桃花餅,湊到鼻端聞了聞,遞給碧柳,「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
「聞著挺香,沒什麼異味。」碧柳搖頭,掰了一小塊往嘴里送。
宋青葙忙攔住她,「以前千玉給的那藥,不也是化在水里也是什麼味沒有?」
碧柳臉色大變,「袁大女乃女乃怎麼說也是大家閨秀,哪能做這種齷齪事?」
宋青葙沉吟,「她一向心機重,前幾天我剛得罪過她,小心點總沒錯。」
碧柳想了想,「廚房阿美養了只黑狗,我去試試。」
沒多大工夫,碧柳拉著臉回來,「沒試成,剛想喂狗,阿美看見了,非得要去吃,我不敢給她,又不能當著她的面喂狗,只好說就這麼一塊,自己還得留著吃,阿美生氣了,跳著腳罵我小氣鬼。」
阿美是慧真師太雲游時撿回來的傻女,約莫二十歲左右,相貌奇丑卻膀大腰粗,有一把好力氣。說她傻吧,可她也知道魚肉比菜蔬好吃,知道金銀比石子管用,知道錦緞比布衣好看,所以,每每看到拜佛的女子穿著漂亮衣服,戴著閃亮的首飾就撲上去搶。慧真師太怕她冒犯香客,就把她拘在廚房的院子里,白天不得出來,天擦黑才可四處走動。
就這麼個孩童心性的人,看到好吃的點心自然會要。
宋青葙道︰「試不試也不差什麼,反正這幾天別在這屋待了,我跟師太說一聲,夜里去佛堂誦經,你跟碧桃把東西歸置下。」
碧柳聞言,將一些貴重之物貼身放好,屋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跟碧桃一道陪著宋青葙往佛堂去。
路上又見到阿美,阿美頭一扭,嘴一撅,粗聲粗氣地道︰「小氣鬼,不理你。」
宋青葙溫聲道︰「過兩天再請你吃點心。」
阿美翻了個白眼,「我才不稀罕。」
到了佛堂,看門的女尼敬佩地說︰「施主在庵里住了兩月有余,日日讀經抄經,夜里又來清修,佛祖有靈,定會保佑施主清平康泰。」又取來條薄毯,「夜里涼寒,施主稍微抵御些。」
宋青葙雙手合十謝過,進了佛堂。
佛堂當中立著三位聖人的雕像,雕像高大雄壯,在青燈的映襯下分外猙獰可怖。宋青葙不敢直視,忙端正地跪在蒲團上,小聲地念起經文。
且說阿美見宋青葙三人進了佛堂,腦筋忽地一轉,「她們不給我點心吃,我自己去拿。」掉個頭,客舍走去。
屋門緊緊地關著,卻沒上鎖,阿美輕手輕腳地進去,借著月光,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食盒,打開一看,果然是桃花餅。
「有這麼多還騙我說就一塊,小氣鬼。」阿美毫不猶豫地抓起兩塊塞進嘴里,正在考慮要不要全吃光,突然覺得腦中混沌困意襲人,趴在桌邊就睡了。
月上中天,三聖庵圍牆外的大樹下驀地出現兩道黑影,一胖一瘦。
胖子低聲問道︰「你探清楚了,真是間沒人的屋子?」
瘦子不耐地說︰「一清二楚,我家娘們特地到庵里看過,里面就堆著些雜物。」
胖子道︰「順義伯吩咐的事,不能辦砸了,三聖庵可是得了貴人青睞的,真出了事不好收拾。」
瘦子道︰「放心,出不了事。」說罷,就著月光取出一張彎弓。
胖子打亮火折子,點燃了三支事先浸過桐油的長箭。
長箭帶著火焰劃過夜空,準確地落在空屋上,火苗遇到茅草,頓時 里啪啦地燃起來。
不多時,庵里傳來女尼的尖叫聲,「著火了,快來人,著火了。」
喊聲傳到佛堂里,宋青葙穩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碧柳卻沉不住氣,湊到窗邊看了看,低聲道︰「西面有間屋子走水,火勢看著不小。」
宋青葙頓一下,很快恢復沉靜,「有人正救火,不用管。」
剛說完就听到外面傳來噪雜的男子說話呼喊聲,看門的女尼進來道︰「是放雜物的屋子起火了,連帶著旁邊兩邊也燒了,恰好北城指揮司的士兵經過,正在滅火,施主不必驚慌。」
宋青葙忙問︰「可有人傷著?」
女尼搖頭,「那幾間都是空屋,沒住人,不過里面存放的東西怕保不住了……」
宋青葙安慰道︰「沒人受傷就是大吉,財物到底是身外之物。」
女尼笑道︰「貧尼慚愧,倒讓施主見笑。」
就在眾人忙著救火之際,先前的兩道黑影趁亂進了宋青葙客居的屋子。
此時月色正好,清清楚楚地照出桌上俯著的女子身形。
兩人對視兩眼,分頭到各屋看了看,再回來,心照不宣地點點頭,胖子抖出條麻袋,瘦子則小心地扶正女子的身子。
麻袋當頭兜下,再一提,用繩子扎好口,胖子雙手一掄,麻袋結結實實地扛在了肩頭。瘦子低聲囑咐,「輕點,別摔壞了。」
胖子「呵呵」低笑,「這女子份量不輕,瓷實著呢。」
瘦子「噓」一聲,輕巧地走在前面探路,胖子扛著麻袋穩穩地跟在後頭,火還沒滅,兩人已順順當當地自牆頭翻了出去。
大樹下,拴著兩匹馬,馬蹄上包著厚厚的麻布,走起來悄然無聲。
兩人穿大街走小巷,沒多久來到一處僻靜的宅院。
不等叩門,屋內早有個中年男子迎出來,低聲問︰「可妥當了?」
瘦子回答︰「妥當。」
中年男子往瘦子手里塞了個荷包,「兄弟辛苦了,主家賞的酒錢。」順勢接過胖子肩上的麻袋,許是沒想到份量挺沉,過手的瞬間,中年男子晃了晃,麻袋差點月兌手。
銀貨兩訖,兩人騎上馬很快地消失在月色里,宅院的大門也悄無聲息地合上。
一切又恢復到往日的安詳靜謐。
秦鎮的心卻頗不平靜。
三聖庵的大火驚動了附近的居民,自然也驚動了相距不遠的秦鎮。
秦鎮剛寬衣準備睡覺,听說三聖庵起火,連頭發都顧不得束,披散著就趕來了,正好看到兩匹馬朝東馳去。
秦鎮心里起疑,但牽掛著宋青葙,遂未追趕,直奔宋青葙居住的小屋。外面月色雖好,可屋內黑咕隆咚地看不清楚,秦鎮心一橫,顧不得避嫌,推門便進。
屋子里靜悄悄的,秦鎮屏息提氣,听不到有人沉睡的呼吸聲,頓時大急,挨個屋子看了看,不但宋青葙,連隨身的丫鬟都沒在。
秦鎮不死心,站在房頂四下張望,看到幾處燈光,他依次找過去,終于看到了跪在佛像前誦經的宋青葙。
秦鎮輕舒口氣,輕輕擦掉了掌心的冷汗。
佛堂里,碧桃捱不住困意,頭一點一點地正在打盹,碧柳倒不困,擺開了架勢在一旁蹲馬步,只有宋青葙仍是恭謹地跪著,口中一遍遍地念著經文。
因是低著頭,她的脖頸彎成一個美好的弧度,耳垂戴著的南珠墜子垂在腮邊,隨著她臉龐的搖動而輕輕晃動。南珠約嬰兒指甲般大,晶瑩潤澤,襯著她的臉龐越發細女敕。
秦鎮突然發現,宋青葙似乎很喜歡這種懸垂著的耳墜,上次她戴的是對米粒大的瑪瑙石,再上次是對小小的蜜蠟花……秦鎮不敢相信,自己從不在意女子的飾物,可每次相見,宋青葙的衣著打扮,他卻記得那麼清楚,清楚到一閉上眼,宋青葙就活生生地出現在腦海里。
如今,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面前,秦鎮不舍得離開。
夜,美好而短暫。
剛過卯初,鄭德怡就起來了,貼身的婆子听到聲音,輕手輕腳地進來,俯在鄭德怡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鄭德怡眉梢一挑,滿意地點了點頭。
匆匆吃過早飯,鄭德怡就趕回了順義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