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回頭,就見魏媽媽提著食盒,一步三晃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大女乃女乃步子還真快。」
宋青葙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魏媽媽這是……」
魏媽媽把食盒交給她,「大女乃女乃許是拿錯了。」
宋青葙疑惑地掀開盒蓋,里面赫然是鳳棲的梧桐木匣子。宋青葙腦子頓時「嗡」一聲,臉變得煞白,身子跟不听使喚是的,雙手哆嗦著,嘴唇哆嗦著,想解釋卻一句話說不出來。
就感覺魏媽媽的好似從遙遠的天際傳過來,「人都是打少年時過來的,都明白,大女乃女乃不用擔心,老夫人沒看到……你前兒讓人送來的綠豆糕挺可口,老夫人吃了兩塊,要是屋里有,就送點過來。」
宋青葙木愣愣地站著,眼前空茫茫的,耳邊也空茫茫的。
碧柳急切地叫,「姑娘,姑娘!」抬頭看看並不算灼熱的晨陽,將宋青葙拖到陰涼處,用力掐了她一下。
疼痛讓宋青葙清醒過來,她搖搖頭揮去腦中亂竄的金星,曲膝給魏媽媽行禮,「多謝媽媽周全。」
魏媽媽連忙擺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沒什麼,大女乃女乃別往心里去,我這里還有事,先回去了。」
碧柳打量魏媽媽幾眼,試探著問︰「魏媽媽是不是以前去過三聖庵?」
魏媽媽笑著回答︰「經常去,老夫人信佛,隔一個半個月就去一回。你見過我?」
碧柳不好意思地說︰「看著媽媽面善,很像以前賞銀錁子給我那人。」
魏媽媽尋思片刻,想起來了,「那次,你是不是去給慧真師太送點心?」
碧柳驚喜不已,連聲道︰「對,沒錯,您賞我個八分的銀錁子,我還跟姑娘顯擺來著。」
魏媽媽看幾眼碧柳,又看幾眼宋青葙,問道︰「大女乃女乃在三聖庵行的及笄禮?」
宋青葙茫然地點頭。
魏媽媽拍一下衣襟,「這就是了,姑娘沒見過我,難怪不認得。當時姑娘住得屋子窄巴,里面的人又多,我就沒進去,在外面等著了。那天是老夫人給姑娘插得簪,姑娘還記得吧?」
宋青葙自然記得,那位老婦人長得慈眉善目,還慷慨地贈她一支簪,說她知禮懂事,要結個善緣。
難不成,那人就是祖母?
魏媽媽拍手笑道︰「這可真是巧了,天大的緣分啊,我得趕緊回去跟老夫人說說,她听了指定歡喜。」
魏媽媽緊走慢走趕回瑞萱堂,跟坐在炕上數佛珠的老夫人道︰「……真是命中注定,自家的東西還在自己手里,老夫人的簪子竟又回來了,說起來大女乃女乃還真是不錯,規矩懂事而且手也巧……」
老夫人把手里檀香木的佛珠往桌上一頓,打斷了魏媽媽的話,「我說那天慧真怎麼一個勁的在我面前說她好話,說她如何如何虔誠,如何如何孝順,難不成這事是慧真搞得鬼?不行,我得找她說道說道。」說著就要下炕穿鞋。
魏媽媽一听不對勁,急忙攔住她,「老夫人,要去也不急在這一時,外面太陽毒得能曬月兌皮,您可得好好顧及自個的身子,等秋風涼了再去也行。」
老夫人聞言,嘆口氣,「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你說鎮兒跟她八竿子打不著,怎麼就想起去提親了?也不知慧真從中收了多少銀子……先前我祖母曾說過,這佛門淨地也不干淨,有不少齷齪事兒,唉……想不到慧真看著挺淡泊避世的,怎麼也干這種事?」
魏媽媽徹底無語,她是真不明白老夫人的腦袋到底是怎麼想的。按正常人的想法,老夫人不應該高高興興的接納孫子媳婦?她倒好,連帶著把慧真師太一並恨上了。
魏媽媽本來對老夫人挺有信心的,以為老夫人多少會改變點看法,宋青葙卻不這麼想。
老夫人對她有成見一是因為她的名聲不好,配不上秦鎮;二來是他們的親事沒經過老夫人拍板就決定了。
長輩最在乎的就是這個。
尤其,清平侯的婚事也沒經過老夫人。
兒孫都不尊重自己,老夫人肯定心里窩著火,這火氣對自家孩子發不得,只能發到外來人身上。
就算老夫人知道了她,最多在品行上有點改觀,頂不了大用。
怎樣才能消掉老夫人心里的火,或者怎樣把它引出來,宋青葙沒有頭緒,只能靠孝道來慢慢打動她。
宋青葙心里有事,步伐放得很慢。
碧柳提著食盒也慢慢地跟著,剛才真是嚇得不輕,姑娘的臉突然變得煞白,就跟當初在武康侯府那次一樣。
那次是因為褚永,這次是因為什麼?難道是昨天做得點心?
不可能,點心是她陪著姑娘一起做的,也是她一只只精心地擺在食盒里,還特地用細棉紙襯著。
早起時,她在門外等著姑娘召喚之後,進門從炕上拎起來的。
要是出差錯,只能是昨晚放在姑娘屋里出得岔子。
可一盒點心能有什麼?世子爺不愛甜食,肯定不會踫。
碧柳偷偷瞧了瞧宋青葙,見她神情肅然面沉如水,心不由提了起來。
走過青石板甬路,往右轉是棵如傘蓋般的梧桐樹。
樹下匆匆過來一人,正是神清氣爽心情愉悅的秦鎮。
看到他,宋青葙想起方才的尷尬窘迫,怒氣「唰」地涌上心頭,劈手奪過碧柳手里的食盒,塞到秦鎮懷里,「看你做的好事。」
也不管碧柳詫異的臉色,氣沖沖地往前走。
碧柳急忙跟上。
秦鎮訝異地打開食盒,立刻就明白了怎麼回事,心頓時涼了半截,本能地想去跟老夫人解釋一下,走出幾步又覺得應該先跟宋青葙認錯。
只這一耽擱,宋青葙已沒了蹤影。
通過這陣相處,秦鎮對宋青葙的脾性也有所了解。宋青葙聰明能干,可她面子薄,又要強。
因為以前行為不端的名聲,所以她就格外在意別人的看法,回門那次,只不過衣衫亂了點,就差點哭了,生怕被人看到說三道四。
每次去瑞萱堂,也總是穿得素淨莊重。
這次捅出這麼大婁子,指不定心里多難受。
秦鎮心急如焚,大步流星回到望海堂,沒見到宋青葙,卻一眼看到黑檀木方桌上那只一模一樣的食盒。
秦鎮將手里的食盒放下,想了想,取出惹事的匣子,塞進炕櫃的抽屜里,出去喚來丫鬟問了問,都說沒見到。
秦鎮急了,尋思著可能自己走太快,又順著原路折回去,一路走一路四處搜尋著,可就是沒看到那個熟悉的窈窕身影。
秦鎮沒頭蒼蠅似的找了兩圈,急出滿頭大汗,有心喊人幫他找找,可又怕張羅出去,宋青葙更氣。
眼看著已近正午,她應該回去吃午飯了吧?
哎呀,她早飯都沒吃過。
秦鎮心存僥幸地回到望海堂,仍是沒有。他心一橫,走到外院叫來遠山,「你見到大女乃女乃沒有,我有事找她商量。」
遠山伸手一指,「大女乃女乃跟碧柳姑娘到花園去了,我去請她回來?」
秦鎮松口氣,淡淡地說︰「算了,我自己去。」
隔著老遠,秦鎮便看到蓼花亭的數道人影,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
宋青葙坐在石凳上,千玉站在她身旁,低著頭,正指點著什麼,兩人離得很近。
清風徐徐,夾雜著細碎的話語,「……面南背北,灶間在北屋,共四個灶,西屋盛米面糖油等雜物,東屋是做點心的地方,靠牆豎著兩排架子,一排放生餅胚,一排放做成的點心。靠北牆挨著灶間鋪了盤炕,以後發面的時候用……」
宋青葙贊道︰「真是難為你,短短幾天就想得這麼周全,你估模著幾天能完工,花費多少?」
千玉粲然一笑,「做架子的木料已備好了,等定下尺寸就讓木匠做,單是壘牆盤炕安灶台,最多半個月就成。木料是府里原有的,不用花錢,其余連工帶料共二百三十六兩銀子。六兩是工匠的飯錢,我尋思著府里不能管飯,就讓他們自己帶。」
談完點心房,千玉又說起庫房,「庫房省事,跟點心房一塊干,也就兩三天的功夫,就是牆稍微加厚點,木料多上遍防蟲蛀的漆。兩間庫房合起來約莫一百五十兩銀子……花園,我心里還沒譜,要是隔開也不能單是砌面灰突突的牆,總得做得雅致不著痕跡,最好種些紫藤或者一片竹林……」
宋青葙抿著嘴笑,「就按你說的辦,花園的事不急,只先把蓼花亭附近收拾齊整就行,九月份沒準用得上,其余慢慢來。」
千玉應著,又掏出一摞紙,「這是我師兄畫得草樣子,夫人看看能不能用。」
差不多十幾張,畫著各式的孩童,有抱著鯉魚的,有頂著荷葉的,有捧著蓮蓬的,還有枕著祥雲的。
「畫得還行,就是細節處得改,能不能讓你那師兄過來趟?他住在哪里,方不方便?」宋青葙一張一張地翻看,捏著紙張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甲沒涂蔻丹,是淡淡的粉色,就像湖里綻開的荷花瓣。
千玉看得有點晃神,掩飾般道︰「正想跟夫人說此事,我師兄住在三聖庵西頭的暗街,離得不遠。我想順便請師兄在花園里轉轉,幫我參詳參詳。」
暗街其實就是條死胡同,胡同兩側密密麻麻地蓋著小棚子,棚子里有點暗無天日的感覺,因此取名暗街。
三聖庵周圍住得大都是貴人,難免需要干點類似加高院牆,翻新門窗之類的雜活,那些手藝人就扎堆住在暗街,方便各家管事的去找。
宋青葙尋思片刻,道︰「馬房前邊那排房子應該還有空屋,要是你師兄願意,就先住下,免得來回走動。」
千玉笑道︰「我隔壁就空著,回頭我收拾出來。」
宋青葙也笑,「我讓秋綾找個婆子給你打下手,有需要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地方,用著也方便……你且辛苦這陣子,等理清頭緒制定出個章程來,凡事按照章程走就好了。」
千玉無聲地笑笑,慢慢將石桌上散亂的紙張收起來,復揣進懷里。
秦鎮遠遠地看著他們,說不清心里是什麼滋味。
千玉仍是穿白衣,墨發用寶藍色緞帶束著,發梢披散在肩頭,被風吹起,微微揚著。
宋青葙穿天水碧的衫子,上面繡著素白的玉蘭花。
秦鎮從來不知道天水碧跟素白配起來這麼相襯……可又這麼刺目。
他看到千玉的笑,淺淡清雅,他也看到宋青葙的笑,溫柔和煦。
他听到她說,你是個極穩妥的人,就按你說的辦。
這笑容與這話,就像鈍刀割在心頭,那種痛,緩慢而持久。
秦鎮想轉身離開,雙腳卻像被定住般,無法移動。
碧柳先看到秦鎮,低低說了句,「世子爺來了。」
千玉就勢行禮告辭,「我先告退,等定下開工的日子,再報給夫人。」
宋青葙點點頭,轉身再看秦鎮,只覺得五髒六腑似乎都揪了起來,隱隱作痛。低聲吩咐碧柳,「你先回去吧。」
一時,只剩下秦鎮與宋青葙兩人,一個在亭里,一個在亭外,隔著茂密的綠草青藤,遙遙相望……
作者有話要說︰你們猜,誰先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