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宋修遠從內心來說,是真想好好地照顧妹子。一來,他是兄長,宋青葙是他唯一的親人,二來,付氏生前也多次囑托他,他不能辜負親娘的委托。
上次他听說妹子嫁給秦鎮那個無賴,心急如焚,連夜殺到清平侯府想把妹子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沒想到人家小兩口恩恩愛愛和和美美。不但差點棒打鴛鴦不說,還得罪了宋青葙跟秦鎮。
宋青葙臨走前對他說得那番絕情的話,更是將他澆了個透心涼。
只是,他雖然覺得宋青葙不理解他,對他太過無情,可她總歸是他的妹子,絕不許別人對她說三道四。
听了樂姬的話,他立刻拉下臉子,一把甩開樂姬的手,「爺的事輪得著你來管?嫌爺寒酸就趕緊滾,滾得越遠越好。」
樂姬本是半邊身子靠在宋修遠身上,他冷不丁抽開身,又一甩一推,樂姬站不穩,後退兩步倒在地上,頓時捏著嗓子委委屈屈地抽泣起來。
宋修遠煩躁地說︰「嚎什麼嚎,喪氣!」轉身進了屋子。
秋綾在廚房見到這情形,頓時松了口氣,端著托盤走到正房,將茶盅與碗碟在方桌上擺放整齊,剛要出門,宋修遠叫住她,「妹子真的把白家胡同的宅院賞給下人了?」
秋綾平靜地說︰「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不過姑娘就是賞人也有賞的道理。」
宋修遠道︰「我不管她賞不賞人,她是壓根不打算認我,心里完全沒這個哥哥了是嗎?」
秋綾垂眸道︰「那天我從清平侯府回來,姑娘托我給少爺帶過話,當時少爺正忙著,沒心思听,所以我也沒說。」
宋修遠一愣,想起來了。那天他看樂姬露著半截肚子跳舞看得正起勁,就沒搭理她。
秋綾見狀便道︰「姑娘說,少爺想要以後好好成個家,就把樂姬賣了。二少爺想想,這樣下去,好人家的閨女哪個願意上門?」
宋修遠搓著膝頭為難,「五爺賞的人,哪能隨便賣了?」
秋綾又將宋青葙說的那話說了遍,「……只要少爺能耐得住,就當是個擺設也行……說句不中听的話,姑娘看事情看得比少爺遠,比少爺透,姑娘口頭上說不想見少爺,大半也是因為五爺。」
宋修遠的臉色沉了沉。
秋綾頓了頓,索性一鼓作氣說個透徹,遂低聲道︰「少爺跟了五爺這些年,想必也知道五爺對那個位子的心思。可那個位子哪是那麼容易坐上去的,皇上有親生的兒子,順義伯根基不能說不深厚,兩方面都不是省油的燈。不管最後誰坐了那個位子,血流成河是免不了的。
「就算是五爺成事,給少爺封官加爵,可當官也不好當,一句話說不好,一件事辦不妥就沒了腦袋。姑娘常說,這輩子不圖榮華富貴,日子過得安穩就好。少爺想想,二房只你一個男子,二太太若地下有靈,定然也不願意少爺干刀口上舌忝血的差事。」
宋修遠此前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能夠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大紅官服讓宋家人刮目相看,讓祖母瞧瞧她素來瞧不上眼的孫子也有飛黃騰達的一天。所以,他就死心塌地地跟著五爺。
他卻從來沒想過或者是不願去想,很可能他沒等到加官進爵就沒命了,也很有可能他剛做上官就獲罪問斬。
他讀的書少,听得戲卻不少,戲文里經常有大忠臣重罪謫邊,九死一生地回來跟妻兒團聚,又或者,大將軍被奸人陷害經過無數磨難才得以昭雪。原本,他只以為是戲文,可戲文也折射著真事兒。
想到此,宋修遠渾身發冷,後心驟然滲出一層冷汗。
秋綾見宋修遠想得入神,悄悄退了下去。
院子里的樂姬惺惺作態地假哭半天,見沒人理睬,自己下不了台,又「哎呦哎呦」地叫喚起來。
秋綾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有病就看郎中,沒病就自己爬起來。」
樂姬「哼哼唧唧」地說︰「你沒看見我摔了腰,站不起來,趕緊過來扶著。」
秋綾冷冷地掃她一眼,轉身去了廚房。
樂姬腰也不疼了,爬起來,沖進正房,撲到宋修遠身上就哭,「爺可得替我做主,連個奴才都對我擺臉子看。爺,那個秋綾又老又丑,說話也不中听,干脆賣了,免得三天兩頭妨礙咱們樂呵。」
因見宋修遠冷著臉沒說話,便扯著裙角,指著上面明晃晃的泥印,嬌滴滴地說︰「爺,人家的裙子都髒了,明兒爺得陪我去買條新的,就要上次看中的那條女敕黃的。那伙計說我膚色白,穿女敕黃最襯,爺,好不好?」
宋修遠抬眼看著她,臉上擦著香粉,又沾了幾滴眼淚,有些不勻整,嘟著的雙唇上涂著口脂,倒顯得鮮艷欲滴,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眼角微微向上吊著,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狐媚氣十足。
宋修遠想起以前付氏曾說過,看人最重要的是看眼,眼神清澈說明心靈坦蕩,眼神沉靜說明性子穩重,眼珠子不停地轉,要麼是在耍壞心眼要麼是娼藉女子成心在勾引人。
他不由後悔,自己怎麼竟被這麼個娼妓勾引的五迷三道,失了童子身不說,還對秋綾動手。
母親對她的陪嫁丫鬟都很好,從沒懲罰過,甚至連大聲叱責過都沒有。而秋綾秋綺她們對他也極好,母親去世那天,他在靈前守靈,夜里睡得正迷糊,听到秋綾對著靈樞低聲說︰「二太太放心,我會守在二少爺跟三姑娘跟前,替太太看著他們。」
宋修遠又是一愣,這些畫面原本都清楚地刻在腦海里,怎麼前陣子竟似魔怔一般,全然拋在了腦後。
他推開樂姬,淡淡地說︰「以後你就負責打簾,要有點眼色,別等客人走到跟前了才挑簾子。」
樂姬沒听明白,越發湊得近,拉長了聲調道︰「什麼有顏色沒顏色,我覺得爺才色呢,上次把人家的中衣都扯破了,弄得人生疼,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好人家的閨女哪會大白天在正廳說這個?
宋修遠心里越發膩味,手上用了十分力,把她推了出去。
樂姬撞倒一把椅子,然後倒在地上,這次真的扭傷了腰。
章安聞聲趕來,不安地說︰「二郎,她可是五爺賞賜的,若五爺怪罪下來……」
宋修遠平靜地說︰「是我傷的人,天大的罪由我頂著,決不會牽連你。」
隔天,宋修遠到興王府請罪。
五爺沒見,是褚永見的。
褚永身穿一襲白衣搖著折扇,風度翩翩地走出來,笑呵呵地說︰「二郎果然生猛,竟然傷了腰,沒事,那個不能伺候就賣了,這里還有,二郎隨便挑。」
一聲 哨,從門口走進十幾個妙齡女子,個個穿著粉色紗衣,風騷嫵媚冶艷多情。
宋修遠見狀卻忍不住心寒,興王府竟養著這麼多樂姬舞姬,先前還不知送出多少個,以後也不知還要送出多少個。
本來他以為五爺獨獨青睞自己,才會既賞宅院又賜美人,沒想到,伯樂只一個,養著的千里馬卻是無數。
宋修遠收斂了心思,笑笑,躬身道︰「先前那個就挺好,我舍不得賣。」
褚永眉梢一挑,「沒想到二郎還是個痴情男兒?我果然沒看錯人,當初就覺得二郎性子爽快重情重義,這番交往下來,更是如此。上次的事,是我處理不當,打過一架算是扯平了,以後二郎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吩咐。」
宋修遠咬了咬牙,告退離開。
上次宋青葙離開第二天,他就去找了褚永。
褚永毫無愧色,打著「哈哈」說︰「……二郎心里也明白,退親的事跟你伯父伯母根本說不通,他們能舍得這塊到嘴的肥肉?我確實沒考慮周全,幸好未負所托。而且你妹子嫁到清平侯府,日子過得不錯,秦鎮護得也緊,還因這事揍了我一頓。想必你也听說過,我褚永何曾吃這麼大虧,還不都是為了二郎你?」
褚永巧舌如簧,宋修遠有口也無從辯解,干脆一拳搗了過去。
褚永身手不如秦鎮,比宋修遠卻強了許多,因顧及著五爺還要重用他,不好面子上做得太難看,便沒使全力。
哪知宋修遠卻不是別人退讓他自己也退讓之人,加上對褚永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極為不滿,仍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氣,狠狠地揍了褚永好幾拳。
褚永俊美無儔的臉上又被打得青紫紅腫,氣得暗罵了宋修遠好幾句不識好歹。
宋修遠從興王府出來,一路想著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以前覺得豪氣干雲前途無量,可細細思忖下來,又感覺一切飄渺空茫得狠。
回到宅院,章安見他臉色陰郁,問道︰「五爺怪罪你了?」
宋修遠搖搖頭,「沒有,不但沒怪罪,褚先生還說另賞一個樂姬給我。」
章安大喜,拊掌贊道︰「不愧是五爺,氣度就是大。」又問,「人呢,怎麼沒一道帶回來?」
宋修遠道︰「我沒要。」
「嘿,你這家伙,」章安齜牙嘆道,「白給的美人兒,為什麼不要?」
宋修遠抬眼看看章安,壓下心頭的話,只說道︰「就靠咱們兩人的俸祿,養眼前這些人還緊巴著,再添張吃飯的嘴,拿什麼養活?」
章安模模後腦,嘆氣,「真他娘的憋氣,要能發筆小財就好了,就托人買個揚州瘦馬來,听說那個玩著帶勁。」
宋修遠愈發無語。
他跟章安打小就認識。付氏不贊成他科舉,覺得科舉制度害人,寫八股文能把人寫傻了,可也沒打算教他經商,怕他被人繞到坑里。他沒事干就滿街瞎混,十一二歲時,有次在街上買了兩只肉包子,正要吃,有幾個混混上來就搶,搶了肉包子不說還要荷包。
宋修遠不給,就與他們打成一團,章安正巧路過,助了宋修遠一臂之力。兩人就此認識。
宋修遠是有家但沒人管教,章安則根本沒有家,就在白水橋下面有處窩棚,自己一個人住。靠著給人打零工賺幾個大錢生活,也時不時來點小偷小模,還蹲在牆根要過飯。
章安長相憨厚,卻有點小聰明,可他的小聰明只用在如何胡吃海塞混日子上頭,對于將來毫無打算。
現在跟著五爺做事,有錢賺,有飯吃,還有女人陪著,已經是他理想中的生活了,他很滿足。
宋修遠被秋綾點撥著卻想了很多,以後要娶妻生子,好好成個家,不能讓二房的根兒斷在自己身上。
想到此,宋修遠坐不住了,起身對章安道︰「我得去找找妹子。」
章安一听,以為宋修遠去要銀子,怕他吃了秦鎮的虧,自告奮勇地說︰「我陪你去。」
宋修遠想章安陪在自己身邊這麼多年,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便沒拒絕。兩人雇了輛牛車,直奔簪兒胡同。
到了清平侯府,宋修遠跟門房說︰「我姓宋,是世子夫人的哥哥,麻煩你進去通報一下。」
門房上下打量宋修遠一眼,又瞅了瞅站在旁邊的章安,進去找了個小廝,俯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小廝點點頭,撒腿往望海堂跑去。
宋修遠跟章安等在門口,正覺得無聊,忽然听到角門響動,一行人沖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從昨晚到現在感覺沒什麼心思碼字,一直慌慌的,靜不下來,很不在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