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季太冷,風吹的人臉刺痛,何雪言把父親推回病房交給了佣人,何雪茗跟在她後面低頭一直在按手機。她總是有看不完的短信,處理不完的郵件,接不完的電話,如果有一天她不忙了,說不定何雪言反而會不習慣。
「今兒怎麼不忙,有時間過來了。」老太太笑著摘了眼鏡,故紙堆里抬頭跟大女兒打了個招呼。
何雪茗月兌了大衣里面是一身漆黑的套裝,她們姐妹長得很像只是眉宇間氣質混不相似,听母親問,大姐才笑笑道︰「剛談成一筆生意,結果那人還是媽的鐵桿粉絲,特崇拜你,非得托我給你帶一塊章料,說好東西丟家里糟蹋,換錢是俗氣,給大師用了是造化。」
一邊說一邊包里掏出一個木匣子,拿出塊溫潤的雞血章料,笑意盈盈走過去遞給母親︰「你瞅瞅,合適讓雪言找誰給你刻了,你年紀大了眼楮不行,就別自己動手了。」
「真是塊好料子,讓人這麼大破費太不好意思。無功不受祿,你還是還給人家吧。」老太太眯著眼楮端詳手里的料子。
「送都送了,還回去你還讓我以後跟人怎麼做生意?他能送就是不在乎,一份兒心,你就收著。」何雪茗算得清,那人套她一打字畫,藏幾年不還是錢。
何雪言一瞧就知道她一趟至少賺了百十來萬,拿人東西做個順水人情討娘開心,她姐慣犯,稍微靠上去幫老太太收了石頭道︰「難得她肯往家里拿東西,留著就留著,指不定那天她又要回去。」
她頂了一句,她姐罕見的沒吱聲,何雪言前所未有的窘迫起來,腦子一亂,緋紅就爬上了臉,她的試探似乎印證了什麼,心里悄無聲息的不安開始滾滾沸騰。
她這會兒到寧願她姐拍著桌子尖酸著和她互相嘲諷三百回合。
但是沒有,她姐和母親在簡單的談話,她父親的眼神一直看著她。這讓她感到緊張,就像暴風雨前天空在集聚能量,她姐姐的平靜充滿了異樣。
就待了半小時,何雪茗的電話就響個不停,老太太受不了這麼吵,催促她︰「這都挺好的,你妹和阿姨都在,你就回去做你的生意吧。」
有這麼脾氣古怪一媽,也怨不得老大不願意回來,何雪茗點點頭︰「那我走了。」頓了頓才瞧著一邊的何雪言開腔,很無所謂那樣︰「等會兒我去幫人看個畫,人讓我幫長眼,我怕也看不來,你要是不忙,陪我一塊,幫你姐個忙。」
何雪言心里喊著,我忙。
嘴卻張不開。
「何雪言,你過來,咱一起去看了,等會兒我送你回來。」何雪茗撩著燙卷的長發,眼神淡然口氣卻十分不客氣。
拉長呼吸,何雪言大腦不受控制,跟母親簡單告別︰「那我陪她去一趟,你們在這兒,有事給我電話。」
「去吧,都去吧。」老太太反正樂得清閑。
何雪茗收拾了東西,裹了圍巾,姐妹倆一前一後出去了。一路上她姐還是那德行,打電話發短信,一路走到停車場,她和她姐上了那輛大奔。駕駛座何雪茗發動了車,等了那麼一會兒才開口道︰「沒人約我看畫,我送你回家吧,我們在家里談。」
天空的風色吹著前方那些光樹枝子,這個冬季漫長的宛如噩夢。何雪言恍惚著點點頭,抿著嘴角想多給自己一點勇氣,然後開口︰「好。」
車就這樣移動著,在陽光不算明媚的冬日午後,姐妹倆開車在全城選擇了最安全的地方,去交談一項秘密。
客廳里,何雪言給她姐倒了茶,何雪茗從包里掏出一支煙,利落的用金色的打火機點燃,一手扶著額頭眼神放空,默然的抽起煙,老半天道︰「你姐還真沒想過這茬。」頓了頓不甚愉快的模樣道︰「我總以為你還沒認清自己,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要找個什麼人過日子。」
煙味有點嗆,何雪言不抽煙,也特不愛人抽煙,一燻就咳,去開了扇窗戶讓冷風凍進來,破罐子破摔努力更平靜︰「你知道就知道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要是沒事兒你就走吧。」
「你這脾氣。」何雪茗嘆口氣,側頭看著和自己血緣深厚的親妹妹道︰「你找對象找慢點我覺得沒事兒,家里一堆東西多少人眼熱呢,老太太心思我知道,她都準備留給你,好賴你挑個可靠的人嫁了,家里也放心。你這隨便拉一個,還是女同事,你覺得合適嗎?傳出去多夸張,好賴全家都有名氣,我也不想人天天問我,我妹怎麼回事兒。」
「我的事兒,輪不到你操心,管好你自己。」何雪言她就知道,後患無窮。說來說去,不過還是為名為利,一點也沒考慮過她的感受。
「何雪言!」她姐提高了聲音,掐了煙頭,嚴肅著道︰「我跟你說正經事,你不要以為自己兩耳不聞窗外事就萬事大吉。我可不想媽都這麼大年紀了,老了落人一話柄。」
心口的血一熱,何雪言五味雜陳,她把聚集的怨氣,她許多年來的委屈,所有折磨的她快崩潰的情緒都外露了,她無法對別人大喊大叫,但現在她倒是沒什麼不敢了,尤其是對象是她姐,頭一次她也瞪著眼楮大聲道︰「我怎麼了?!要你來管了?我這麼多年,你問過我了嗎?爸摔的時候,我哭的那麼慘給你打電話,你說你忙。媽半點不會照顧人,我天天睡不成吃不了伺候爸,你在紐約還在忙。你那麼忙,你何苦現在來管我!你知道我這麼多年出過多少事?!你問過嗎?」
她整個人微微有點發抖,有些緊張更多的是憤怒,仿佛集聚能量的人是她一般,面對那道黑色的鐵塔,她在召喚閃電,想劈焦她的血肉。眼淚先從眼眶里奪眶而出,何雪言極少發脾氣,她站在窗邊痛苦的捂住嘴,像孩子那樣咬起了拇指指甲。
她姐姐像著裝整齊,面容嚴肅的小學老師,審視著她亂七八糟叫嚷,然後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她跟前,仰著下巴淡淡道︰「你怎麼一直都學不會呢。」
眼淚水流進嘴邊,何雪言皺著眉頭,無法開口。
何雪茗在她面前依舊是教誨般道︰「你小時候就這樣,我送你上學,你在門口台階摔倒了,我問你疼不疼,你一直說不痛沒事兒。三天後,你走不了路,月兌你襪子腳踝腫的像桃子,還是不說話,只掉眼淚,媽媽帶你去醫院卻把我罵了一頓,怪我沒照顧好你,那時候你跟現在一模一樣討厭。」頓了頓,從口袋掏出手帕遞給妹妹,不耐煩的樣子道︰「你總是裝的自己能抗住,但如果不是我看見了,你會跟我說實話嗎?還不是等到那天東窗事發,滿圈子流傳,我還得幫你擋著免得媽知道。」
擋開她的手,何雪言像被針扎般︰「你走!你趕緊走!我不想看見你。」
手帕掉在地上,何雪茗也不想撿,只是對她道︰「你那個同事,我听出版社其他人說過,是被人包養的小三,住豪華社區開著好車。給她錢的人不是你吧?你老實告訴我,你突然賣了字畫,是給她錢嗎?」
何雪言閉嘴,然後推了她一把︰「我也不準你胡說。」
「是胡說嗎?」何雪茗向後退一步,高跟噠的響著,打量著她妹妹,吸了口氣再吐出來︰「我本來還挺高興,你讓給我那些畫。現在賺上百萬也一點高興不起來,我不是不能接受你非要找個女人,但你這樣做也太過分了,被媽知道了,你想過她受得了嗎?」
咬著牙根,何雪言只覺得很冷,連憤怒都是冰冷的,她感覺和這個女人仿佛相隔兩個世界,她們流著同樣的血液卻完全無法溝通。好像她在說外語,她在說中文,雙方根本听不懂互相的話。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你要怎麼樣都隨你。我只有一點,希望你尊重我。」何雪言于是抱著最後的希望,仰著含淚的眼楮,說的那麼堅持︰「顏扉是什麼樣的人,我心里清楚。我想跟她在一起,她過去什麼樣我不管,今後我知道她會好好的,那50萬確實是我給顏扉的,她出了點事兒需要急用。至于家里的那些東西,你大可放心,我守著不準你動,不準雪杉動,我自己也根本不會動。等有一天,爸媽過世,甚至你跟我都過世了,我會捐給國家。」
「你走吧,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了。」何雪言下了逐客令。
何雪茗的臉色沉沉,看了她半天,嘆口氣很無奈的轉過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她一邊拿起圍巾一邊淡淡道︰「說你什麼好,真是從來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看起來是為家里好不結婚不搬出去,結果只是你隱瞞感情,你不喜歡男人而已……」頓了頓抬頭,皺著眉頭盯著妹妹道︰「爸爸之前身體一直很好,我從國外寄回的藥已經控制住了他的高血壓,結果他變成了這樣,我不願意回來……你也大概知道為什麼。」
何雪言不說話。
「我是不能見到他這個樣子……」何雪茗深邃的眼眸也泛出眼淚,頭一次哽咽起來道︰「我們都是沒有母親的人,難道你體會到的事,我就不能體會嗎?在你還在搖籃里的時候,我就知道媽媽沒有心,她的心里裝著別的東西,我們只是她生活的點綴,和院子里的那些花草沒有什麼不同。只有爸爸可以依靠,他會一直照顧我們。可是你要我怎麼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居然就成了那樣。你以為你是孤獨的,難道我不是嗎?」
這是何雪言第一次听見這樣的論調,她木然的看著她的姐姐。
「媽媽就是那樣,爸無法交流,你不想說話,雪杉跟媽一個樣。我從小就知道,這個家就是這樣死氣沉沉,所以我一定不能讓自己的人生被你們毀了,我要有我自己幸福的家。」何雪茗紅唇顫動,自己擦著眼淚,帶了一點笑容道︰「可是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我在外面做生意,回家還要照顧老公孩子有多難。」
「姐……」何雪言無法動彈,默默發出了這樣一個字。
天色不夠澄澈,灰黃色的光讓這古城有了枯槁的氣色,北方的冬季那樣蒼涼。
何雪茗深深呼吸,她把眼淚抹掉,一如抹掉衣服上一滴水珠,似乎不願意再袒露那樣,只陰沉沉做了結束語道︰「我們不說自己的故事了。我有我的難,你有你的難,你這麼多年過的不好,我都知道。過去我一直也覺得自己虧欠你,但現在不必了……」
何雪言咬著自己的下嘴唇,感到一陣大禍臨頭,她以為她只是看到了一幕,誰知道是更多。
「是你把爸害成那樣的,你還有什麼好說的?」何雪茗苦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我還能說什麼?究竟是誰改變了一家人的命運,你讓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媽也越來越孤僻,一天到晚窩在書房不出來。你把她和外界唯一的聯系就那樣切斷了,留給她的只有滿心的痛苦。這都是你的錯。」
何雪言的骨骼在 響,她的耳朵里听見這些細微的聲音,她在渾身顫抖,像一團快散架的木頭,被大風劇烈吹動,就要七零八落。那些話,她沒法一一反駁。
她姐姐穿好了大衣,拿起了包準備走︰「這件事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媽媽和雪杉有知道真相的權力,我不想他們被你這樣的人欺騙一輩子。」
「你想怎麼樣!」何雪言喊出來,頭皮發麻,她的小臂都是雞皮疙瘩︰「或者說,你要怎麼樣?你要我怎麼樣?」
風在屋頂刮過,哨音尖利。
何雪茗停在門口,然後轉身看她,說的很緩慢︰「你可以和顏扉在一起,但我不可能信任她,家里的東西不能給外人。如果我選擇幫你隱瞞,那些字畫,我不認為應該再放在你這里,收藏館有更專業的人負責保存,永遠都是我們家的東西,你我都死了,我的孩子依舊會幫我們守著。」
何雪言以為听錯了,但真沒有錯,以至于她流著眼淚笑出來,內心那樣恐懼又感到可笑。
「竟然就只是這樣。」何雪言快要笑出聲,但眼淚涌了滿眼。她內心那樣悲涼道︰「你不要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你的。我再也不會喊你姐,你一點都不配。」
「隨便。」何雪茗冷漠的看著她,像看罪犯那樣道︰「你可以選。」
「你要什麼都拿走。這樣至少我後半生都不用再看你這樣的臉孔,再也不用小心提防你,不用害怕你,什麼也不用了。」何雪言說完這些,就再不說了。
何雪茗看著她的模樣,推開了門道︰「我也沒想到,你這樣選。」
風就灌進整個屋子,像冰冷的海水漫進船艙,讓人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