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檐角風鈴動了一下,清荷推開院門,藍衫清雅的男子一如往常,正在院中熬藥。
晨曦微光,槿花灼灼,他站在花樹之下,聞身回頭,見到她,清俊眉目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回來了?」
清荷微微一怔,「相公」
她撲過去,軟綿綿的話語回轉在空氣里。眨眼間,幻影煙消殆盡。
花已落,夜雨方歇。眼前唯有排排積滿雨水的藥罐子,已很久沒人打理。清荷終于想起來,她的相公已經死了。昨日,她親手將他葬在他們初遇的地方。
一、問世間情為何物青瑤沒想到自己一落地就趕上一場大暴雨。
漫天大雨澆灼而下,朦朧雨幕中依稀望見遠處的馬車,她試著喊了兩聲,聲音砸在隆隆雨聲中,須臾間消去無形,青瑤忍不住月復誹穿越機構不負責任,這樣的鬼天氣也敢把她送來。
「咋啦」天邊一聲裂響,青瑤本能瑟縮,腳步也隨之停下。山道兩邊群山起伏,四野青青草木,並無躲雨之處。權衡再三,青瑤咬咬牙,決定先追上馬車。
「轟隆隆」一片片驚雷連番炸下,青瑤捂緊耳朵向前跑,腳下一滯,險些摔倒在地。天邊巨響不歇,隆隆的聲音由遠及近,伴隨著磕磕絆絆的雜碎聲,仿佛銀河自天上傾瀉而下。青瑤終于感到不對勁,「不好,山洪」
她大喊一聲,想要再往前沖,眼前一幕嚇得她生生止了腳步。不遠處,方才還在冒雨趕路的馬車,只听得一聲尖銳的馬嘯,剩下的唯有濁黃泥水伴著滾石自山頂沖下,快到讓人來不及反應。
頭頂上遮雨的謝子被雨水壓彎了枝干,青瑤站在滂沱大雨中,任雨水將濕透的頭發拍打在臉上,生生的疼。
怎麼會這樣,她不是來看災難片的呀!
沈淨書睜開眼時,大夫正給他把脈。
見他醒來,蒼老的面容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公子,你總算醒了;若再不醒,我這把老骨頭可要被那丫頭給拆了。」
空氣里彌漫一股熟悉的藥味,沈淨書試著動了動身體,全身發麻、腿部還隱隱作痛。
「此處是?」沈淨書環顧四周,房內布置簡單,並不是他的房間。才驀然記起,自己遇上了山體滑坡,試著動了動手腳,一股鑽心的疼。
大夫看出他的意圖,趕緊阻止,「公子可千萬不能動。你腿傷不輕,身上又多處傷口,可不能隨便亂動。」見他神色疑惑,方補充道,「這里是吳家村,是,那丫頭救了你!」
沈淨書順著他的目光,看到正端著藥碗進來的青瑤。
半個月前,青瑤在雨停之後,順著泥石流的方向一路前行,遇見被樹枝掛住的沈淨書。
本著穿越女所遇之人,一切皆有天意的定理。青瑤毫不猶豫地伸手探他鼻息,探到他還有氣之後,立即發揮二十一世紀人道主義精神,救了他。
一路輾轉,才到小山村,巧遇老吳大夫。
沈淨書傷勢嚴重,除了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右腿骨折,似乎還有點輕微的腦震蕩,昏迷了半個月才堪堪醒來。
青瑤伸出三根手指問他,「這是幾?」
沈淨書略有無奈,「不瞞姑娘,在下雖不才,卻也是個大夫,自身的情況還是了解的。」
青瑤終于放下心來,想這人的腦子絕對正常。
喂完藥,老大夫借口沈公子剛剛醒來,不宜打擾過來趕她。
青瑤一步三回頭往外走,獨自蹲在院中一棵槐樹下,回味著沈淨書溫雅清俊的容顏,不自覺花痴地笑出了聲。
「笑什麼笑?」老吳大夫從屋內走出來,「還不快過來給沈兄弟寫家書。」
青瑤怔愣,飽蘸濃墨的毛筆停在半空,「你方才說什麼?」
「清荷吾妻。」沈淨書重復一遍,沒察覺出她的不正常,見青瑤仍是一動不動,「怎麼了?」
青瑤瞬間清醒過來,忙搖頭說沒有。待到再下筆,才發現宣紙早已被墨汁染了大半,趕緊換去一張。
作為一個三觀正常的社會主義大好青年,青瑤告誡自己,小三是萬萬做不得的。
老吳見她一臉怏怏地蹲在藥爐前,不自覺撫著白須揶揄她,「丫頭,為何莫名感傷?」
青瑤沒似尋常般跳起來與他爭辯,慢騰騰站起來把蒲扇塞給他,揉揉蹲麻了的腿無精打采往屋里走,「發現美人已有嬌妻,我傷感一下不行啊。」
老吳大夫看了看步履漂浮的青瑤,再看看自己手中的蒲扇。慨然長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以身相許!許不得啊許不得!」
「老頭子,你胡說什麼呢?」
「啊?」蒲扇險些落地,老吳一臉震驚,「你不是已經走了嗎?」
二、這一走,竟成永隔荊州與慶元交界之地,多山,每至夏,山洪頻發,縱橫交錯的山道上常被泥石流沖垮。
一連七日,送出去的家書未有任何回音,沈淨書惴惴不安,連日暴雨,沖垮的山路不便通行,何況他的腿傷不能浸水。
青瑤泡了壺茶坐在旁邊,見他如此憂慮,心里忍不住有些羨慕,「令夫人一定很美吧!」
沈淨書眼角眉梢轉而稍上笑意,「在我眼里,清荷就是世上最美的。」
青瑤自動在腦海勾勒清荷的模樣,「那一定是個笑容清清的溫婉女子。」
沈淨書點頭又搖頭,其實她小時候也是很頑皮的。
清荷的娘去世的早,只留下一個靠去外鄉賣貨的爹,三天兩日不著家,清荷便成了一個沒人管的孩子,常受人欺負。沈夫人看著不忍,常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清荷接回家住,因此與沈淨書相熟。
沈家世代郎中,彼時沈淨書被父親關在家里背《本草綱目》。清荷送他掏來的鳥蛋,告訴他只要放在被窩里蒙一晚上,小鳥就會破殼而出。沈淨書半信半疑,終究忍不住好奇,臨睡覺前將鳥蛋藏在被子里,第二天醒來,被子上一灘蛋黃。
為這事,沒少挨沈夫人罵。
只是被罵了,他也不說,躲在窗戶後的清荷探出個小腦袋沖她做鬼臉,沈淨書便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理她。
卻依舊三天兩頭上當。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沈淨書十一歲,清荷九歲。
那一年,一直鰥居的謝青持娶了荊州城里財主的女兒,回來就成了謝老爺,他將清荷接回去時,為表對沈夫人的照顧之恩,將清荷許給了他兒子。
「你們就這樣訂了親?」青瑤磕著花生米,本做好听一段曲折離奇的才子佳人戲碼,結果只听到一段尋常的青梅竹馬。
沒有殺父之仇,沒有奪母只恨,連最狗血的第三者插足都沒有,怎麼可以這樣?
沈淨書注意到她的失落,咳了咳嗓子方想再說什麼,一道閃電劃過天幕,昏暗的屋內頓時一片白光,又在瞬息之後暗淡下去。
青瑤本能瑟縮,老吳從門外進來,對青瑤感慨,「今年的暴雨特別多。」
夏日暴雨來的快去的也快,兩盞茶的時間,已是雨過天晴。幾縷陽光透過漂浮的淺灰雲層,斜斜照來。雨後空氣清新,青瑤頓感一身粘膩,忙提著水桶去井邊打水,臨了才發現暴雨剛過,滿井都是泥黃泥黃的泥水,只得作罷。
回來時看到村中幾個人急急忙忙往外趕,青瑤好奇,拉住一個相熟的問,「小吳,你們這是去干嘛?」
小吳神色焦急,望了望已經走出幾步的同伴,匆匆留下一句「村口那邊的山口被暴雨沖垮,好像又有人被埋了。」
也不等青瑤回話,急匆匆跑了。
老吳至後半夜才回來,一個勁兒的嘆氣。
听說又是死了三個人,被滑落的泥石流卷出老遠,身體在亂石湍急中撞的面目全非。青瑤不自覺看一眼躺在床上的沈淨書,沈淨書閉著眼楮,似乎睡著了。
第四天一早,村里陸陸續續來一些死者家屬,那死了的,都是附近的居民。
憑著身上所穿衣物,認完尸體,一路期期艾艾地抬回去。
青瑤側過頭不敢看,扶著沈淨書的手不自覺發抖,這還是她第一次這樣真實地直面死亡,這種震撼的力量與以往在電視、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沈淨書握著她的手安撫,末了拄著拐杖顫巍巍上前攔住一個人。
那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臉哀傷,眼楮紅腫。听老吳說,他是慶元城里的人,死者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鬧了脾氣離家出走,正趕上幾日前的暴雨,這一走,就成了永隔。
沈淨書想到清荷,再看看眼前形容憔悴的青年,心內似乎被狠狠挖了一刀。他請求青年,希望能在回去後到槐花胡同沈大夫家里報個平安。
家書一日不回,沈淨書就一日不安寧。
青年開始時心不在焉,听完沈淨書的遭遇後,終于抹著淚花點了點頭。
三、等閑變卻故人心吳家村至慶元城,不過半日路程,只是近來暴雨連綿,山路泥濘不堪,時有山體滑坡的威脅。
即使如此,他也顧不得了。
青年帶去的消息仍無回音,沈淨書越發惴惴不安。第七日,不顧老吳的勸阻,拄著拐杖一定要走。
青瑤要求與他同去,說自己無父無母,只身流落此地,既然救了他,就一定送他平安到家為止。
沈淨書想了想,沒有拒絕。
老吳將村里唯一的一輛馬車借來,青瑤扶著沈淨書坐上去,回頭給老吳一個大大的擁抱,「老頭子,謝謝你。我不是故意對你大呼小叫的,我只是看到你想起了我的爺爺,他和你一樣,從來都不生氣。」
老吳拍拍她肩膀,「傻丫頭,你要不嫌棄,我老吳以後就是你爺爺。」
青瑤伸手抹了一把眼淚,放開老吳,臉上幻出笑容,只是聲音還夾著濃重的鼻音,「你可不許抵賴。」
老吳點點頭,「去吧,趁暴雨來之前趕過去。」
一路上,天氣尚算晴朗。
至傍晚到達慶元城門外,兩人一直懸著的心才真正放下來。
本打算一路直奔沈家,奈何青瑤看了看自己滿身泥濘,硬是不肯。
「哪有人穿成這樣去做客的。」青瑤嘟囔,再指了指沈淨書同樣泥濘不堪的衣服,「你也不想讓清荷姐姐看到你這樣吧,她得多心疼啊!」
沈淨書想了想,沒反對。
穿越時帶來的銀子一分沒少,先前付給老吳的診金,臨走被老吳塞了回來。青瑤模著荷包,牙一咬,到底沒去最貴的一家。
新換了衣服,又舒舒服服在浴桶泡了半天。出來時,沈淨書已在大堂等她。
一身白衣俊朗,面容清雅,氣色比之先前增色不少。青瑤走過去,在他面前轉了個圈問,「怎麼樣?」
沈淨書微微一怔,轉過頭去,「走吧!」
青瑤見他如此,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硬是拉著要答案,沈淨書無法,勉強擠出兩個字,「還行。」
青瑤頓時偃旗息鼓,心道要不是還指望通過你找到個翩翩佳公子,我才不罷休。本想灑月兌爽氣地往外走,哪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五髒廟發出嚴重警報。
沈淨書注意到了,看她的眼神不免帶著幾分歉意,「還是先吃吧,吃了再走。」
青瑤捂著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跑去霸佔桌子。
「唉,听說了沒?槐花胡同的寡婦。」隔壁桌傳來竊竊私語,不懷好意的語氣,「丈夫死了還沒一個月,竟然就勾搭上京里來的大官,這沈娘子啊,還真是不要臉。」
「哦,竟有這樣的事?」接聲的婦女停下手中筷子,一臉驚奇。
「那是你們隔得遠,不知道也應該。」先前那婦人洋洋得意,又湊近來些更壓低了聲音,「我表姊就住那附近,你不知道喲,那沈娘子剛開始還挺像回事兒的,整日以淚洗面。哪知半個月前,遇上京中來的那大官。嘿,頓時一下變了臉。整日涂胭抹粉不說,沒事就老愛往人家住的德清樓跑。嘖嘖,這幾日竟還把人帶回家了。」
「啪」
青瑤從飯堆里抬起臉,看到沈淨書一臉慘白,「怎麼了?」
沈淨書似才反應過來,望著空空如也的右手,忙俯撿掉落的筷子。
青瑤一看,神色仍是不對,茫然左右看了看,那對婦人還在旁若無人的竊竊私語。
聲音不大,若是有心,照樣能听個一字不差。
「呀,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那沈娘子我倒是見過,不用我說啊,那模樣長得整就是一狐狸精。虧得她前幾年退了祁公子的婚,與謝財主斷絕關系下嫁給沈郎中,我還崇拜了好一陣子,卻原來是沒遇到個大頭啊。要說我,祁公子那副病怏怏的樣子,我也寧可嫁給沈郎中,光模樣,拉出去也有面子啊!」
「你就得了吧!」先前那婦女揶揄她,「沈郎中可是咱慶元第一美男子。嘖嘖,可惜就是死的太早了!」
「是呢。」另一個婦女也跟著惋惜,「這沈郎中要是還活著,看到她娘子如今的模樣。唉,還是死了好!」
青瑤半晌說不出話,沈淨書換了筷子,神色已恢復如常。
四、卻道故人心易變一路上,沈淨書沒再說一句話。青瑤找了各種各樣的話頭,也沒能得到回應一句,最後實在忍不住問,「槐花胡同到底有幾戶人家姓沈?」
問完不自覺後退一步。其實她本想說,他們口中的沈娘子絕對不是你的清荷,說的沈大夫肯定也不是你。
沈淨書跛腳走了幾步,停下來,「槐花胡同就一戶姓沈,但我相信,清荷不會是那樣。」語氣堅定,青瑤不自覺就相信了,能為他不惜與父母斷絕關系的女子,絕不可能會是那樣一個人。
二人在沈家枯坐一晚上,等到燭台落盡最後一滴蠟淚,也沒等到清荷回來。
燈花瘦盡,一夜風雨瀟瀟。沈淨書說,清荷一定不是那樣的人。
青瑤說是,清荷姐一定是有事外出了。
她這樣篤定,是因為沈淨書一整夜都在說清荷,說他們的點點滴滴。
其實,也有過挫折與磨難的,只是一出司空見慣嫌貧愛富的戲碼。
謝清持在財主家獲勢之後,如天下所有富人一樣,總想要追逐更多,而最快最為穩妥的辦法就是同慶元城首富祁家聯姻。
彼時謝清荷已多了一個妹妹,一個弟弟。身為長姊,又是謝老爺外面帶來的,謝夫人自然主張讓清荷去聯姻。謝老爺開始不忍,終究抵不住黃金白銀的誘惑,借口嫌棄沈淨書父母早逝,清荷跟著他只會受苦,強制解除了兩家婚約,將清荷許配給久病不起的祁家二公子。
那時,清荷早已與沈淨書私定終身。
沈淨書到謝府門前連跪三日,謝老爺終于開門相見,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
得知消息後,清荷開始絕食。
第七日,謝老爺終于將奄奄一息的清荷趕出家門,父女從此恩斷義絕。
摘卻謝小姐光環,換一身粗布麻衣,從此告別錦衣玉食,做一尋常婦人,清荷並無半句怨言。沈淨書為人心善,常免費給人治療,贈醫施藥,家中收入並不寬裕,清荷就自己繡些繡品到店里去賣。目光瞥過中庭,眉眼染上笑意,「她最愛種槿花了,那幾棵是我們成親那日種下,不知不覺已有五年。」
五年光陰如夢蝶。年初,謝老爺終于醒悟,帶了厚禮來賠罪,清荷原諒他,只是不肯搬回謝府。
日子點滴如水平靜。
兩個月前,沈淨書費盡數年終于研究出一張治肺癆的藥方,但藥材只有隔壁荊州城的歧黃山上才有。為了能夠第一時間看到藥效,沈淨書租了一輛馬車,帶著藥方及一些藥材器具,獨自去了。一個月後,配置的藥物初見成效,他迫不及待趕回家,希望與清荷一同分享這份喜悅,卻因此忽略了這個季節,最常見的暴雨滑坡。
而今歷經生死回來,听到的卻是物是人非,故人心變。
他竭力說服自己,那只是謠傳。
一夜青燈,他才恍然意識到,清荷以前從未夜不歸宿。
清晨,院門被打開,院中一排藥罐因無人打理,早浸滿雨水,被人不小心一踫, 啪啪全部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聲悶響,碎裂,炸開。
「怎麼都碎了?」女子的聲音還夾著朦朧未醒的嬌嗔。
「這些破罐子,留著也沒用了。清荷,清荷,你可真香!」摟著她的男子在她脖子間聞了聞,抱著她一腳踢開房門。
「啊,鬼啊!!」院內驟然響起驚恐至極的尖叫聲,方才還抱著美人親親的男子,衣帶不整地從院子里跑出來,邊跑邊高聲大叫,驚起一片犬吠。
謝清荷整了整衣服,坐下來若無其事地給自己倒水,慢悠悠地喝一口,「原來你還沒死啊?」
沈淨書猶不能相信方才自己所見,眼前這個跟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女子,竟變成了這個樣子。
謝清荷單手撫了撫有些凌亂的發鬢,看著一言不發的沈淨書,眼楮有意停留在青瑤身上,「別說是我,你不也一樣嗎?」
青瑤欲上前辯解,卻被沈淨書一把攔住,「你先出去吧!」
「我」
「出去!」沈淨書怒喝。
謝清荷仍是好整以暇的模樣,青瑤頓覺委屈,淚水在眼中打轉,最後還是跺跺腳出去了。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沈淨書說。
「救命恩人!」謝清荷短促地笑了一下,「既然是救命恩人,那是不是該以身相許?」
「謝清荷!」沈淨書竭力忍住自己的憤怒,「你該清醒清醒。」
「我為什麼要清醒?」方才那一喝,謝清荷也怒了,站起來將半杯冷茶潑向他,「既然被你看到了,我就實話說了。溫公子是京里來的大官,我喜歡他。既然你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回來?」
「清荷,是不是岳父逼你的?」面色陡然蒼白,沈淨書忽然將她抱進懷里,語氣竟帶了哀求,「一定是他逼你的,他一早就想搭上京官,好給你弟弟以後的仕途通路對不對?告訴我,你不是這樣的,對不對?」
謝清荷奮力掙開他,默然許久,才緩緩道,「他沒有逼我。是我自願的,溫公子大方有禮,相貌堂堂,我有什麼理由不喜歡他?跟著你,每天只是煎藥、繡花,照顧一個又一個病人,堂前堂後忙里忙外,吃穿連個像樣的丫鬟都不如……以前是我傻,覺得只要跟著你就好,是溫公子讓我明白,什麼才叫做真正的女人。」
「這不很好嗎,你的那位救命恩人,比我貌美,比我年輕,似乎對你也不錯。而我,也不必一直呆在這破落的地方,我可以去京城……」
字字傷心,句句如刀,一刀一刀,直至心髒。
「夠了。」沈淨書終于打斷她,看著自己仍是火辣辣的手,又軟了心腸,「清荷,你怎麼會變成這樣。難道我們在一起五年,還比不上那位溫公子給你的短短半個月。」
「對。」謝清荷捂著被打腫的臉頰,臉上不自覺漾起一層笑,「若我沒有遇見他,或許我能守著你,或者守你的牌位過一輩子,可命運偏偏讓我遇到他。所以,對不起!」
她看著沈淨書,微微俯身,從袖中掏出一個信封,「我與溫公子定下後日成親,既然沈公子回來了,未免麻煩,就請簽了這休書。」
沈淨書臉色更白,「原來你早知道我已回來?」
清荷偏過頭,沒有回答。
不回答,就是默認。
青瑤進來時,謝清荷已經不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只剩一個蒼涼的背影,如同被抽離了魂魄的木偶。
愛一個人那樣容易,恨一個人那樣容易。
不過半月,過往點滴,燼化成灰。
「沈大哥!」手輕輕一踫,沈淨書已摔倒在地。
五、一夜風雪過枝尖京城來的溫公子與謝家小姐的婚事在慶元城曾名噪一時。
多年後許多人想起,記憶仍停留在那一日城內的十里紅妝,以及德清樓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上。吃不盡的山珍海味,喝不完的玉液瓊漿。至今回味,仍是口有余香。
幾番贊賞幾番感慨。贊嘆溫夫人傾國傾城的美貌,感慨她婚後第三日就跟著丈夫去了京城,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只是每每經過槐花胡同,聞到里面飄出的陣陣藥香,才驀然想起這里還有個沈大夫。然後嘆息一聲,當年多俊俏的後生,如今竟成了個瞎子,還好,還好有個好娘子日日夜夜照看。
青瑤嫁給沈淨書,已有三年,燕子聲聲去又回,停留在他眼前的只有無盡的黑暗。
不知道當年謝清荷同他說了什麼,一覺醒來,他的眼楮再也看不見。
青瑤請了城里的大夫,甚至遠赴吳家村請來老吳,最後都只听到搖頭嘆氣。
郁結于心,阻滯眼脈,此癥無解,大夫這樣對她講。
青瑤起先不依,後來自己開始研究醫術,沈家書房里的醫書她一本一本看下來,也沒能找到治療之法。老吳無牽無掛,見他們日子過的艱苦,留下來做了大夫。起初青瑤只會幫他看看火,後來在老吳的指導下,學會把脈、開方子,來人因此多起來。
沈淨書清醒後,一日比一日沉默,整日對著院中那幾棵木槿,時常半月也不說一句話。青瑤知道他心內苦,卻無力化解。
無盡的夜里,也曾一個人回想,留下來,留在他身邊到底是對是錯。想到天邊星子一顆顆亮了又暗,落了又升,卻終是無法給自己一份離開的決心。
這日,老吳去山中采摘藥材,青瑤獨自待在院子里熬藥,起爐時,濃濃的藥汁一不小心濺到手上,下意識尖叫出聲。
一直安靜坐在藤椅上的沈淨書忽然沖過來,將她抱進懷里,「青瑤。」
那日之後,一切開始不一樣,沈淨書不再不言不語,偶爾還能給青瑤講講藥理。
第四年的一個黃昏,他對青瑤說,嫁給我吧!
青瑤心內一時五味雜陳,卻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如是七年日子平緩而過,老吳已經老的走不動,睡的越來越早。
一夜風雪過枝尖,枯謝黃,染秋霜。青瑤送老吳回房,沈淨書在院子里給她講醫書。清風撫過,青瑤打了一個噴嚏。偶然抬首,看到沈淨書微笑的神情,一如彼時在吳家村,他給她講起清荷時的那一抹笑,心里不自覺就升起一種滿足。
回頭撇到院外一角衣袍劃過,笑容不自覺僵了一僵。
沈淨書似乎察覺到什麼,問她怎麼了。
青瑤搖頭說,外面太冷,我們回屋吧!
青瑤再出來,一身青鍛厚服的老者,面容消瘦,看到她,有些無措,「我只是想來看看清荷生前住的地方。」
話語的輕輕,聲音卻不自覺顫抖開來,手里緊緊攥著那只廉價的玉鐲,布滿皺紋的臉上卻已是老淚縱橫。他捂住眼楮蹲下來,佝僂的身體如風中枯枝般羸弱,「是我對不起她,當初我若能早點察覺,阻止她。或許,或許就不會是今日這個樣子。」
青瑤靜靜地看著這個在雪地里失聲痛哭的老人,壓抑多年的酸楚在這一刻傾然迸發,涼意在心口一點一點蔓延開來,一如這茫茫夜色,皚皚白雪,她掩飾不及。
飛雪如霧,浸透骨髓。清荷走後,木槿不開,流年戛止,有誰知道當年那令人津津樂道的十里錦繡紅妝,只是為了彌補當年她出嫁時穿不到嫁衣的遺憾。
那場轟動全城的婚宴,不過是場離別的喪席。
謝清荷,其實早已死去多年。
六、舊事相逝過往時當日清荷收到沈淨書托人帶回的家書,喜不自禁,才知道自己先前埋葬的那個人,並不是他。驚喜過後,心內卻越加惶惶不安,知道他還活著,知道他在哪里,那種失而復得的喜悅使她想要立刻就見到他。等了幾日,天色稍晴,再不顧眾人反對,偷偷去了吳家村找他,卻不幸遇上那場暴雨。
死的三個人中,那個女子其實是她,在雨水雜石中撞的面目全非。
所以,沈淨書沒能認出她。
心有不甘,即使是死,也想著見他最後一面,趕到老吳家時,正听到他在講與自己的幼年之事,微微彎起的眉眼讓她眷戀,卻在下一刻醒悟過來,他那樣愛她,若知道她死了,他的余生該怎麼過下去。
然後,她看到青瑤,這個笑容明媚的女孩。
她有了主意,去求鬼差。許久,鬼差為她真情所動,答應可以在人間多停留一月。于是,才有了那場決裂,才有了那轟動一時的婚宴。她不過是想讓沈淨書明白自己只是個貪慕虛榮的女子,希望他能對自己絕情。
絕情不過傷心,傷心過後,等到他遇見更好的人,也就會慢慢遺忘她所帶來的背叛。彼時,她如是想。
只是不知道,所作所為,不過徒添心傷。她沒想到,沈淨書因此眼盲。
找到青瑤,將一切與她和盤托出,只希望她能在他眼楮好之前有個人可以照顧他。
青瑤就這樣鬼使神差地答應下來。
遲暮老人慢慢站起來,「難為你了!」望向亮著燈的房間,又重重跪下,「老夫代清荷謝謝你,謝謝你讓她走的安心。」
青瑤趕緊將老人扶起,「謝老爺,你別這樣,沈大哥還醒著呢。」
經她一提醒,謝老爺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拭去眼角渾濁的淚水,喑啞的嗓音仍是一個勁兒地道謝。
青瑤沒說話。
其實她又何嘗不是私心,初次見到沈淨書,滿身泥濘傷痕,仍掩飾不住那俊雅的眉眼,情愫陡生。吳家村到慶元城,一月相處,他的一言一行,望在眼里,記在心中,好感在不自覺中提升。也曾竭力告訴自己不能做小三,可在客棧里听到那些婦人的閑言碎語時,還是會忍不住高興,想,或許這就是老天給她安排的姻緣呢。
直到,直到謝清荷來找她,將一切和盤告知。她才明白自己所謂的假想在他們面前是多麼的可笑,穿越女再無敵的宿命,在人鬼殊途的愛情里,也不過是個多余的陪襯品。
可是,還是鬼使神差地答應照顧他。
即使他已看不見,即使他仍忘不掉他的前妻,青瑤還是義無反顧地留了下來。
花開花會落,她想,或許時間一長,他就能忘了她呢?畢竟在他的記憶中,他的清荷早已成了個貪慕虛榮的負心女子。
婚禮後三日,謝清荷跟著鬼差魂歸地府。不幾日,一個青年找來,送上一只廉價的玉鐲,說是那日領取的尸體並非她的娘子,她的娘子去了表姐家,已經回來。
青瑤握著那只鐲子,半晌才听到自己顫抖的聲音,「你把她葬在了哪里?」
近幾年,官府撥款修固了這一帶山林,山體滑坡、泥石流日漸減少。清明歲遲暮,青瑤回來時,已近黃昏。老吳已經歇下,沈淨書做了晚飯在等她。
「今天的集市怎麼樣?」沈淨書問。
「挺好玩的,我還買了兩匹布,過幾日給你和老吳做新衣裳。」
沈淨書給她夾菜,「你應該給自己多做一些。」
青瑤也跟著笑,眼淚卻在眼中打轉。
她想,相濡以沫,日暮晨曦,她是終于等到。
半夜青瑤醒來,沈淨書不在身邊。
院里傳來些許聲響,月光清亮,火爐上的藥罐子沸的滾燙,撲騰撲騰往外冒著氣泡,沈淨書站在火爐前,背對著她,手攥著一把紙錢,紙錢卷進火爐,瞬息熄滅。
「你怎麼這麼傻?」
「我過了那麼久才知道你已經不在……青瑤每年這幾日總要去趕集市,其實是去看你吧?岳父常來,我知道他只是想看看你,所以也不說。我眼楮瞎了,可總歸是要知道的。」
「青瑤他們瞞得很好,想是為我好……我不想再負了她。清荷,你一定能原諒我的。」
「但願來生!」
來生再見,一世人,雙白頭。但許天意遂人願,一世相攜共與老。
只是,他要許的那個人,不是她。
月光若微弱孤獨的玄,照在他的臉上,一紙慘白如霜。院內多年未開的木槿,一瞬綻放如煙霞,他站在花樹之下,緩緩回過頭,月光浸染,依稀是當初不變的容顏。
「清荷,是你嗎?」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清荷已死。
知道清荷沒有負他。
一瞬間,一陣苦澀涌進心口。她原以為他已忘記她,她以為這十一年相伴,他早已放下。卻原來,原來終是抵不過他心底的那個人。
她捂上自己的眼楮,想要捂住這一道經年的傷,眼淚還是抑制不住地洶涌而出。
七、尾聲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醒梁,月度銀牆,不辨花叢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來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