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瑤華宮里,清冷如冬。
只有窗前那顆梧桐,立在風中。
她記得,就是在那棵梧桐下,翰煜輕輕攬著她的肩胛,在她耳邊低語,溫熱的氣息撲打在她如雪的脖頸上,濃密的睫毛掃過她通紅的臉蛋,脈搏便開始不安分的狂跳。
他說,臻蘭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那時候,歲月靜好,懵懂依然。
而眼下,梧桐也凋了,西風吹落了殘留的幾片枯葉,一如她那些深藏已久的心事,肆虐盤旋。
她,靜立在樹下,孑然一身,淚眼婆娑。即使粉拳緊握,指甲嵌到肉里,也忍不下心要了他的命,為自己的孩子和父親陪葬。
有人自背後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一點點收緊,看似輕柔的動作又不容人掙月兌。
那是翰煜,可又不是他。
他說,臻蘭,此生已負,但求來生不見。
(一)
「皇後娘娘,由于您身體太過虛弱,外加心神過度疲憊,孩子……」顫巍巍地收回把脈的手,太醫慌慌張張地跪在了地上,額頭上滿是細細密密的汗珠。
「孩子怎麼了,怎麼了,你倒是說啊!」巧妝粉黛的女子本來姣好的面目瞬時變得猙獰。
「娘娘,恕臣無能,皇子已經保不住了。」
「不可能,不可能,本宮明明還感覺到他的心跳,不可能……」女子著魔般撕扯著蓋在身上的錦被,本就蒼白的額頭青筋驟起,哀嚎聲驚天動地。
瑤華宮,一下子黯淡了。 「臻蘭,臻蘭,朕來了。」匆匆忙忙趕來的男子,依著臻蘭坐下,俊朗的面容爬滿哀愁,撫模著女子如緞的長發,緊緊擁著她,任她在自己的懷里慟哭。
「我們的孩子啊!你還沒來得及看咱們一眼!你還只有三個月大啊。……」抽噎著,臻蘭哭得沒有力氣繼續說下去,兩只手狠狠抓著帝王胸前明黃色的衣衫,關節泛白。
「臻蘭,孩子還會有的,會有的。」
臻蘭沉浸在無邊無盡的痛苦中,又何曾看到男子眼里閃過的不合時宜的愧疚。她再也無力支撐自己薄如蟬翼的身體,就算這個身體剛剛失去了她精神上唯一的沉甸甸的負荷,她也仍然無法再支撐起自己的天空。
「臻蘭,對不起。朕無能。」男子一遍一遍重復著,贖罪般的低語。那嗓音是無限溫柔的,可是,臻蘭不知道,溫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啟稟皇上……」祥公公欲言又止,卻故意露出了擔憂的神情。
翰煜低頭輕輕吻了臻蘭的額頭,「朕還有事要處理。你好好休養身體,晚些朕來陪你。」
皇上前腳離開,臻蘭深吸了口氣,疾言厲色地趕走了宮里所有的宮婢。雙臂強支撐起自己的身軀,咬著牙抹掉眼淚,踉蹌著,對鏡梳妝,描畫著鳳目上狹長的眉,額間點著花鈿,儼然換了副模樣。
隨即臻蘭叫來了太監,萬福。
他是臻蘭成為皇後娘娘後一手扶持的太監,如今在這後宮里混的如魚得水,也算是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主兒。但他心里始終記掛著臻蘭,想著要報答這位善良溫順的女子。
「萬福,本宮曾經待你不薄。如今,本宮深陷泥沼。怕是要勞煩您了。」
「娘娘盡管吩咐。奴才定當全力以赴。」
「幫本宮查查。到底,到底是誰害了本宮的孩子。前幾日順華貴妃和淑貴妃來看過本宮,但她們兩個都不像是有這個膽量的女子。倒是佳慶貴妃,自從得知本宮懷有身孕後,從未向本宮請安。孰重孰輕,相信公公自有分寸。」
「是。奴才這就去辦。」
翌日,皇宮里一切安然如舊。可是,怎樣的陽光明媚也抵擋不了這暗無天日的宮闈里的波濤暗涌。
「回稟娘娘,奴才查過了,沒有異常。娘娘確實是自己身體不適,導致了小產。」
「好了。本宮知道了。今日之事不得對外人說起。退下吧。」臻蘭咬緊了牙關,隨即輕輕揮揮手。
萬福嘆息著,退出了瑤華宮。他很想提醒給臻蘭什麼,但是聰明如她,想必已經猜到了。不免為臻蘭娘娘惋惜,她曾是那樣一個風華正茂的女子。
瑤華宮里,空蕩蕩的。
宮里的女人都心細如針,心思如海,剛萬福公公故意給她的眼神,她思量片刻便明了。
臻蘭蜷縮在軟榻上,單薄的肩膀聳起,顫抖著的手覆上自己的小月復,冷笑了起來,可還是有冰涼的淚滴在她繁花似錦的衣緞上。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如此清晰的,感受到鋪天蓋地的淒涼,還有那******luo的背叛。那是她剛剛愈合沒多久的傷口,又被撕裂開來的疼痛。
我的孩兒,都是娘親身體里流著的血脈害了你。
(二)
時光倒流,乞巧節,河道兩岸燈火通明。
幽州城里的公子小姐們都紛紛踏出家門,來河岸放起了河燈。
撐船的小船娘梳著喜人的辮子,哼著幽州最古老的調子,有條不紊地撐著船兒渡著兩岸眉目傳情的人兒。
剛剛靠了岸,一修長的身影未經允許就竄進了船篷里。
「撐船吧,姑娘。」 臻蘭瞪瞪眼,心里嘀咕著,看這公子的相貌英俊,穿著貴氣,應該不是不付船錢便逃走的地痞無賴,便也撐起了船。
「公子要去哪里?」
「這河道這麼長,你什麼時候累了,就歇歇,走到哪里算哪里吧。」隨即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臻蘭識趣,自是不好多說什麼,繼續哼她的小曲,為了避開人們祈願的河燈,這一路小船搖搖晃晃。
「姑娘,你這技術,在下實在不敢恭維。」明明是戲謔的語氣,臻蘭听著,卻不惱。
「這麼好的日子,不能因為咱這小船,影響了氣氛不是。多少姑娘,正看著自己放的河燈,期盼著呢。」臻蘭說著,眼里的光芒若隱若現。這樣的日子里,任誰心里都有點小騷動吧。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初長成的清秀姑娘。
不知此時船里的人兒,正探出腦袋,驚奇又憐惜地盯著眼前的人兒,一時挪不開目光。
「姑娘可是有心上人了?」
「公子說的輕巧。我和娘親一樣,終日在這河道上渡人。見了誰,都不過是一面之緣而已。」
男子眨著狹長的眼,認真地听著揣摩著,末了,如夢初醒般問道,「還沒問姑娘的名字呢?」
「在這幽州河道撐船是有規矩的,就是不問來人,不留去者。來去匆匆,不必徒增煩惱。」
臻蘭說著,眼眶便濕潤了。父親,便是那麼個無名無姓的人。她記得母親臨終前,囑托她要繼續在這河道撐船,告訴她,有朝一日,父親會回來。可是母親日趨蒼老的身體沒法等下去,這是她一輩子的遺憾。
臻蘭知道,自習的期盼也如同此時點綴在夜空的星星,若隱若現,無比渺茫。
男子細細琢磨著,也被她的心緒拉扯,掙月兌不了。她眼里的悲傷從何而來,她單薄的身影又為何如此寂寥,正是大好年華的小女孩又何來的心事。
這時,一艘大船橫沖直撞地駛了過來,毫無征兆,臻蘭的船兒硬是被擋住了去路。
臻蘭還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眼見這樣的荒謬事發生,氣的臉紅紅的,直跳腳,奈何自己無能為力。只是嚷嚷著,「你們是怎麼開船的,這河道這麼窄,不知道不方便嗎?這點道理都不懂。徒有個這麼好的船瞎轉悠什麼。」
「七公子,請隨我們回去吧。」船上走出個人,裝束很是不凡,卻對著臻蘭身邊的人俯首。完全沒理會臻蘭在那里正火冒三丈。
「今日風景確實不錯,人兒也不錯。」說著,這男子一揚眉,「本公子高興,把這姑娘帶回去吧。」
于是,不由分說,活蹦亂跳的臻蘭就莫名其妙的被一群人領走了,確切地說是捆起來,扛走了。
從此,她的生活,今非昔比,不再是哼哼渡船的清幽調子便一天天過去的日子。
(三)
臻蘭在麻袋里吱吱喳喳,也沒人因為她的掙扎停下腳步。一路顛簸,終于,落在了地上。抬著她的人都紛紛散去。
臻蘭被困在麻繩袋子里,無人理睬。一片漆黑。臻蘭也靜了下來,不吵不鬧,節省些體力,才能伺機離開。
外面傳來了幾名女子的聲音,她立刻豎起了耳朵。
「听說七皇子捉回個民間姑娘。宮里現在都傳開了。真不知道七皇子他是怎麼想的,平時總愛調戲宮女就罷了,越是在緊要關頭越要惹些是非。」
「現在哪個皇子不繃緊了神經。只有他,還一心貪玩,荒***無度。」
「真是苦了咱們昭熙娘娘對他寄予厚望。」
突然,器皿的踫撞聲,掃帚掃過地面的雜音,七嘴八舌的談論聲都戛然而止。
「你們幾個小蹄子,膽子真不小,在這里胡說,小心掉了腦袋。」
「祥公公,奴婢們知錯了,奴婢們這就離開。」
有細碎的腳步聲向著自己的方向傳來,門,嘎吱一聲開了。幾只手用力地撕扯開包裹著她的袋子,那一剎那,光線肆虐,刺得她睜不開眼。
「臻蘭姑娘,七皇子有請。」
七皇子,名翰煜。是當今皇帝八子里最不讓人省心的一個,也是最愛生事的一個。
宮里上上下下無人不知曉他的品行,唾棄之外,也把他扔出了皇子們你爭我奪的陣營。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趾高氣昂地來到臻蘭的面前,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細細端詳一番過後,勾起嘴角,笑的傾國傾城。
「我派人查了,你叫臻蘭,我記得你的名字了。想必你也有所耳聞,知道我的名諱了。你有你小船娘的規矩,我也有我的。」說著,不顧臻蘭漲紅的臉頰,愈發的貼近,一字一頓地道,「那就是,此生,不許忘記我的名字。」
臻蘭氣極,跳著腳大喊,「憑什麼!把我送回去,把我送回去!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一個臭名昭著的皇子麼!」
翰煜用一根手指輕輕放在了臻蘭晶瑩剔透的唇邊,臻蘭頓時發不出任何聲音,「錯,」翰煜貼近臻蘭的耳邊,溫熱的氣息一陣陣撲打著臻蘭通紅的面頰,他輕輕呢喃道,「憑我是將來的天子。」
此後,臻蘭被安置在了七皇子的宮殿里。
臻蘭一直都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這樣進了宮,成了七皇子的宮女,還要貼身侍奉著,翰煜的那一句看似大逆不道的話,也終日徘徊在臻蘭的腦海,成了她的心結。
不過細想,自從母親去世後,自己本就孤身一人,隨遇而安,這里有吃有喝也不錯。但,心里還是有個念想放不下,就算一等就是二十來年,了無音訊,她還是會想想那未曾謀面的父親長什麼樣。
最終,臻蘭還是決定把希望放在翰煜身上,保不齊他就會為她調查一下呢。
每個無比清冷的深夜里,翰煜就像另外一個人一樣,一直看書,或者忙于政事,最後困倦到伏在案上就沉沉的睡去。
臻蘭靜靜地陪著他,看著他一點一點逼迫著自己壯大。這樣的翰煜,臻蘭看在眼里,不免有些疼惜,卻不知所措。只能在他想要入睡的時候,哼起渡船的歌謠。
那是他愛听的調子,總能讓他像個孩子似的滿足的睡去。莫名其妙的,翰煜的一顰一笑,漸漸成了臻蘭孤苦無依的日子最溫暖的光。
那斷相依相偎的日子,是他們記憶力最明朗的一部分。或許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都依舊讓人感念。
(四)
日子如斯,宮里漸漸流言四起。可憐那小小的臻蘭,莫名其妙地被人當做小妖精,成了七皇子荒廢學業不成大器的罪魁禍首。
可是即便宮里的人這樣傳言著,七皇子的母親昭熙娘娘也從來不會來打擾她的生活,更別說給她安個什麼罪名懲罰一番。就算偶爾來看望七皇子,臻蘭上前行禮,昭熙娘娘也只是淡淡一笑。
不知道為什麼,臻蘭總是能在那笑容里,看到明晃晃的悲傷和惋惜。
這日艷陽高照,臻蘭蹲坐在門檻上,眨著烏溜溜的大眼楮,等著什麼。
「臻蘭,我回來啦。」
听見翰煜的聲音,臻蘭像是被什麼敲醒,頓時鮮活了起來。翰煜東竄西跳地進了宮殿,後面跟著的一隊宮女太監都慌了手腳。
「好啦,你們都下去吧。我要去見我家的臻蘭了。」他毫無顧忌地大聲嚷著,好像在宣告著什麼。弄得剛要踏出步子的臻蘭,又忽地縮了回去。
翰煜軟軟地坐在椅子上,看似很累的樣子。臻蘭靜靜地遞上他愛喝的菊花茶。
「七皇子,請喝茶。」
「臻蘭,不要連你都這樣疏遠我。你不記得我的名字麼?我好像告訴過你,要一輩子記得我的名字。為何現在忘了?」
「我沒忘,我沒忘。」臻蘭慌張地辯解著,眼看著翰煜略顯失落的面龐,心都揪了起來。「翰煜。」
翰煜聞言而笑,滿足得像個孩子。
「臻蘭,你听說過齊盛這個人麼?」似乎是探視的語氣。
「在宮里這段時間,略有耳聞。听說那些皇子都想辦法與他結盟。只因他手里握有朝廷大部分兵權。」
「是啊,是啊。」說著,他輕輕攬過臻蘭縴細的腰,弄得臻蘭的臉頰火辣辣的,愣是說不出半句話來。他把頭輕輕靠在她的懷里,好像卸下了一天的防備。
臻蘭知道,這樣的翰煜,才是真正的他。臻蘭知道,所有他的不好都是假的,只有這樣,才能躲開皇宮里的明槍暗箭。只有這樣,才能保護他本來就不受寵的母親,享以安樂,安于平靜,遠離紛爭。
他卻不合時宜地用極小極小的聲音說了一句,臻蘭,對不起,一語落地,便飄渺地隨風而去,不知道有沒有飄進臻蘭的耳里。
昭熙娘娘終于要單獨見臻蘭了,臻蘭心里說不出的滋味,感覺像是去接受審視,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這麼想的,可還是忍不住梳妝起來。
昭熙娘娘一向和藹,她拉著臻蘭的手,眼里滿是疼惜,她說,孩子,苦了你了。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苦,剛要開口,昭熙娘娘便換了臉色,那眼神頓時犀利了許多。
「臻蘭,有些事也許你還不知道,但是本宮希望,將來無論發生什麼,請都要保全他,就算要犧牲你自己。本宮相信你有這樣的能力。」
臻蘭疑惑了,連眼神都開始渙散。就算她明白一位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愛,可這跟自己有什麼關系呢,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能力呢?
「諾。」臻蘭支支吾吾不知道說什麼,半天只是應了聲。
「你明白就好。回去吧。本宮累了。」
回來的小路上,臻蘭一直琢磨著娘娘的話。
轉轉眼球,豁然開朗了許多,頓時羞紅了臉,她猜昭熙娘娘已經看出了自己對翰煜的心意,那些隱匿的小心思。
(五)
只是臻蘭從來沒想過,翰煜暗度陳倉的功夫也是一絕。
皇帝駕崩的那個凌晨,遺詔還未宣告天下,其他皇子還未趕到,七皇子便率領齊盛將軍手下的十萬大軍殺進了宮殿。
重兵在手,他要易主,誰敢阻擋。
一日的昏天暗地下來,還未見血光,七皇子翰煜便順利繼承皇位。
這一切變故太快,當臻蘭得知消息的時候,一道聖旨已然擺在她面前。
齊盛將軍之女,齊臻蘭,秀毓名門,祥鐘世德,敬上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茲奉昭熙皇太後慈命,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後,賜瑤華宮,欽哉。
什麼齊盛將軍之女,什麼皇後。猶如晴天霹靂,臻蘭癱軟在地上,眼神空洞,思緒空白,不知道該做什麼。所有的一切,都來的太快,快到她無力承受。
「臻蘭,這是你應得的。」這是她以皇後的身份見到新帝的時候,翰煜低眉,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
翰煜剛剛登基,有太多事需要處理。她不再追問什麼。
隔一段時間,翰煜會禮節性的來到瑤華宮,看望她。呆了一小會兒就逃也似的匆匆就離開。那一小會,對臻蘭來說,像是等待了一世。可也就是那麼一小會,凌遲著她柔軟的心髒。
她拼命望向翰煜的眼神總是無法和他的相觸,好像他在閃躲,躲到連他自己都找不回來的角落。
如今,兩個人的距離像隔了綿綿山川,滔滔江河。
臻蘭從不得知一切為什麼變了。那些溫存的畫面還不時閃現在眼前,可是,萬萬沒想到,身份變了,人心,也就變了。
一個人,一座宮。瑤華宮,和它的皇後,無人問津,已成定局。
起初******里的瑤華宮總是傳來陣陣歌聲,像是民間的幽州小調。清涼的嗓音,略帶哽咽,本來歡快的曲兒憑添了一份憂愁。就在這樣平淡又悠長的日子里,臻蘭無所適從。
「娘娘,齊盛將軍求見。」
「進來吧。」
臻蘭小心翼翼地看著眼前老淚縱橫的人。確實,自己和他有幾分相像。「當年,就是你,撇下了我和母親。」她平淡的語氣里,略帶斥責。
「當年我奉命去征戰南蠻,離開了你母親,可是等我立了戰功回來,先皇已經賜給我一個妻子。我根本無法違抗。我知道,你母親的為人,不會願意和她人共侍一夫。只是,我萬萬沒想到,她為我生下了你啊。老夫真的是,有苦衷的啊。蘭兒。」他低聲喚,她便淚流滿面。與生俱來的柔心,讓她只看了一眼堂下人滿頭的白發,便恨不起來了。
臻蘭略微低頭,不想再看到自己的父親那樣苦苦哀求的眼神。
「當年的事,我不會原諒你。後宮不是你一個將軍可以隨意出入的,我知道,你是當今皇上的左膀右臂,但是不能以此招搖過市,以後,不要再來了。退下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皇上若對你好,老夫定當全力效忠。若你有半分差池……」
「住口。」臻蘭止住了齊盛的話,她害怕听到。她怕,怕自己會成為一件工具。
雖然是個小船娘,可她也知道功高蓋主的後果。皇上忌憚著自己的父親,而父親又三番兩次想辦法與自己親近。
她怎麼能允許自己成為這兩個人共同的顧忌呢。
所以,自己即使很期待,也沒辦法認真的和自己的父親促膝長談。
即使,即使翰煜因為自己的父親已經開始疏離她,臻蘭仍然不肯釋懷自己心里那一份傾心。
(六)
不多久,後宮便充盈了無數佳麗,翰煜卻從來都不留戀哪一個。
直至那夜,在書房的翰煜,正拿著奏折發呆。臻蘭滿臉淚痕,穿著簡陋的一身白色長衫,光著腳丫便沖了進來。小小的手里緊攥著一紙已經拆封的書信。這是剛被皇上褫奪了王位的四王爺派人送來的,成王敗寇,垂死掙扎罷了。
許久不見,臻蘭憔悴許多,本應紅潤的面頰都沒了血色。翰煜看在眼里,執筆的手竟是顫抖起來。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
臻蘭嘶吼著,眼里滿是遮不住的絕望和哀痛。翰煜嘆息著,揮退了宮殿里沖進來的太監侍衛。
「你早就調查好了我是齊盛的女兒,故意接近我,把我帶進皇宮,為了你的皇位,拿我當做籌碼,讓齊盛無從選擇,替你賣命。封我皇後,也是你事先對齊盛允諾的。是不是?」
奏折被狠狠摔在地上,翰煜早已變了臉色,青筋乍起,「沒錯,所以,我根本不曾愛你。這,就是你要的答案。」
他說著,一步一步走到臻蘭眼前,如履薄冰。臻蘭不禁撐不住身子,步步後退。
「所以,你一直躲著我,就是怕我有一天發現這一切,是不是。」
她開始大笑,笑的聲音嘶啞,笑的渾身顫抖。「如果,我不是齊盛的女兒,如果,一切還如從前,該有多好。」他跑過去接住她癱軟的身子,竟是那般輕,生怕一用力就會碎。
「臻蘭,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我如今才知道,當年你的那些句對不起到底是為何。」
「臻蘭……」
他把頭埋進她的頸窩,在她感覺,都是些可恥的溫存。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是翰煜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她的面頰,她的脖頸,臻蘭不掙扎,面無表情地如同絕望心死的人兒。
「你是我的,這輩子都是。就算是利用了你,你也不許離開我。」
翰煜的氣息凌亂,目光閃爍著,如同此時夜幕下的繁星。狠狠抱起懷里的人兒,極不溫柔地壓在了繁花似錦的床上。狂亂的吻便落在了臻蘭如雪般清涼的肌膚上。
油燈不知已經換了幾盞。光影憧憧,遮掩著臻蘭此時無比荒涼的目光。她閉上眼,心里,念著過往。淚,順著眼角悄悄滑落。
一夜春光迤邐,滿室靡靡******。
次日醒來,翰煜揉揉眼,枕邊人早已不在。
窗外細雨綿綿。臻蘭站在屋檐下,雙手緊緊環著自己冰涼的身體。
翰煜走上前來,輕輕攬過她的肩胛,在她耳邊低語,他說,臻蘭,對不起,我愛你。
她不知道,這句我愛你,摻雜了多少利益與情愛,她只想認真地再一次相信他,讓所有都遠離**。
這樣想著,臻蘭不禁蠕動著,更貼近了翰煜。可是,她忘了,人心,是自欺欺人最好的良藥。
一個多月後,就傳出了皇後懷有龍嗣的消息。
初聞有喜,喜極了臻蘭,笑靨如花,斂起裙擺,便一路小跑到皇上面前。
翰煜緊抱著臻蘭,輕拍她的脊背,「臻蘭,朕真的很高興。」雖這樣說著,可表情並沒有洋溢著喜氣,竟浮過略微的苦澀。
臻蘭隨即就滿心歡喜地去拜見皇太後,翰煜立在風中,看著她歡月兌又栩栩如生的背影,連聲嘆氣。
「呈祥,你知道該怎麼做。」
祥公公點頭示意,周身不寒而栗。
(七)
榻上的人斜倚著,慵懶的身姿,妖艷的妝容,再也不似從前那般風輕雲淡。
「皇後娘娘,皇上馬上就到了。」奴婢來回話。
臻蘭正了正身子,揮退所有身旁服侍的人。
待到翰煜踏進她的寢殿,臻蘭先發制人,「听說,今日早朝,很幾名大臣彈劾我的父親,佣兵自傲,殿前失儀。」
皇上在臻蘭身旁坐下,撫模起她的長發,「臻蘭,你不似從前了。我知道,孩子的事,對你打擊很大,但是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是不是。不要再打听你父親的事了,朕自有把握,你只要好好養身體,好再為朕誕育皇嗣。」
臻蘭咬咬牙,道「你心里怎麼打算的,我不是猜不到。如果你真的愛我,請讓我見父親,我會勸他放棄兵權,請皇上允許他告老還鄉,也請允許我,陪伴父親終老,以盡孝道。」
翰煜愣住,隨即扣住臻蘭的手腕,力道漸重,「你寧願拋下朕?」
臻蘭隨即跪倒在地,「太醫告訴過我,臻蘭已經無法再有孩子了,這樣一個殘缺的身體沒辦法坐擁皇後之位。」
翰煜的眼頓時猩紅起來,抓著她弱小身軀的手,都青筋暴起。
「臻蘭!你做了什麼?」
臻蘭冷笑,「你當然知道,一點點的劑量只能讓我小產,不會終生不育。可是,為了順從你,臣妾吃了很多。」
翰煜像是被人說中了最心低的秘密,苦澀了幾個不眠之夜的嘴,狠狠地附上了臻蘭柔軟的唇瓣。臻蘭不躲,也沒有反應。任翰煜痛苦又不甘地從她身上汲取最後的溫暖。
半響,翰煜揮袖起身,「朕不會放你走,也不會放了齊盛。」
他踏出宮門的那一幕,像是潑墨的山水畫,黑色鋪天蓋地襲來,浸染了臻蘭恨不得枯萎的生命。
果然,如臻蘭所料,沒過多久,齊盛就被冠以各種罪名,在朝堂上,被眾多大臣一致彈劾。齊盛一時氣憤,未行跪拜禮,闊步走出了朝堂。
當臻蘭听到宮女在她門前談論此事的時候,她跪倒在地,不知所措。
她拿出匕首,抵著手腕。也許,自己死掉了,翰煜就沒有了制衡父親的一枚棋子。可是,如果這樣,父親定會起義,孤立無援的翰煜又會陷入危機。
就在她猶豫不決痛苦不堪之時,一隊人馬趕來,祥公公手忙腳亂地奪走臻蘭手里的匕首,隨即換了嚴厲的模樣宣旨,「齊臻蘭,罪臣齊盛之女,念多年之情,瑤華宮即為冷宮,終生不得出入。」
臻蘭曉得皇上的心計任誰都比不了。此時的自己,不過是他棋盤上,又一個礙眼的需要踢開的棋子。只是她不知道,翰煜窮盡計謀,卻算漏了對她的愛。
「臣妾領旨。只是,祥公公能不能幫我轉告皇上,臻蘭不怪他。」
那晚,翰煜只身前來。
立在門外,縴長的手握著拳,停在半空中。看著里面微弱的燈火,他視線漸趨模糊。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經太過堅硬,溫暖不了臻蘭過冷的身子。
隨即,里面飄來幽幽的聲音。
翰煜,我為你傾盡錦瑟年華,換來的卻是滿滿的傷疤。不過,在今後的不長不短的年歲里,我不怪你,可是也不想再見到你。
尾聲
罪臣齊盛,褫奪封號,秋後處斬。家產充公,家僕發配邊疆,其女齊臻蘭于宮中自縊,追封為孝仁皇後。
這日是乞巧節,河道燈火璀璨。
河岸旁,乘船的姑娘們個個梳洗打扮著。
一個小船娘哼著老調,優哉游哉的劃著船靠岸,「臻娘,你怎麼不打扮一下,說不定會有哪家公子哥來坐船,別錯過這麼好的日子。」
女子淡淡地笑著搖頭。她這一生,最美好的容貌,都已經給了她心愛的人,不必再為他人梳妝。
正思忖著,船突然晃了起來,一修長的身影有條不紊地踱進船篷。
「撐船吧,姑娘。」
女子順著聲音慢慢回過頭,四目相對。
半響,她開口,「公子要去哪里?」
「這河道這麼長,你什麼時候累了,就歇歇,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小船搖搖晃晃地載著他,沿著初相遇時的水路走了一遍。末了,還是有一艘大船在那里停靠著。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帶回去一個女孩。
兩艘船漸行漸遠。兩堤花柳全依水,渡過人心,終不與離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