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的出現，是大海對人類的復仇！」
在黃土築成的簡陋大廳里面，男人揚起雙手，聲音激昂地喊道。他穿著厚厚的深藍色教士袍，看起來跟周圍牆壁上掛著的斗笠、牆邊倚著的鋤頭斧子格格不入。雖然看起來像基督徒，但男人胸前垂著的手掌大小的飾品不是十字架，而是一支瓖著藍寶石的三尖叉。
「大海是人類的母親。世界上最早的生命，都是從海洋里孕育的。在第一個踏上大地的足印出現之前，我們的祖先們已經在海洋里遨游了幾千年！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從海中誕生出來的新生命——鮫人——是地球開始更新換代的象征。人類作為過去的象征，已經因為罪孽深重而被淘汰了！就像因為不斷犯錯而最終被逐出家門的孩子！懺悔吧！跪在門口，磕下長頭，懇求大海的寬恕吧！否則等待我們的就只有無盡的荒原。」
豆大的汗珠布滿男人的額頭，卻絲毫沒有影響他演說的熱情。空間狹小的大廳里黑壓壓地坐著20多個人，他們低著頭，鴉雀無聲地聆听著，室內除了演說聲就只有教士袍活動時簌簌的聲音。
子洛皺皺眉，忍受著空氣中彌漫的汗味。男人無疑來自于教派「波塞冬教」。那是一個自鮫人出現以來才興起的教派，名字來源于希臘神話中的海神，以之象征對大海本身的信奉。子洛沒有想到它的影響力已經擴散到了中州國的鄉村。該教派主張對大海懺悔，懇求贖罪的機會——民間宗教大抵千遍一律，子洛不用听都可以想象。
教士繼續說︰「科學已經證明，人類的血液與大海的成分有著驚人的相似。我們每個人的體內，就是一個小型的海洋。如果說鮫人從海中產生，倒不如說是我們的心魔、業障，從內心里面具象而生，從血液中游出，讓我們的生命陷于黑暗。因此，我們需要對大海懺悔，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轉向體內，虔誠于自己的血液，聆听血液的回音。」
就因為強調大海與血液相連，波塞冬教也被一些反對者蔑稱為「放血教」，讓人聯想到農村里殺豬放血的場景。但這也是子洛有點興趣的地方，他稍稍坐直身體，合身的綠色軍服隨之繃得筆直。
「各位，無論大家目前是否信奉我們的母親，此刻，我都將獻出我自己的一點血液，為大家開啟與母親相溝通的‘門’。我不祈求各位領悟到我所領悟，懺悔我之所悔，但求大家心中默記，母親廣涵百川，包容一切。」
教士說完，將左手抬起。一直侍立在旁邊的助手小步趨前，給他遞上一把同樣瓖有藍寶石的匕首。他用左手接過匕首，再抬起右手，另一個助手端著金色的小盆，畢恭畢敬地舉到他的右手下方。
教士緊皺眉頭，神情嚴肅。他左手一拉，匕首在右手脈搏上割開一道口子。被切開的是動脈，血液在一秒的遲緩之後如泉涌出，很快就裝滿了手下方的那個盤子。助手拿出繃帶，動作熟練地將傷口扎好。教士端起盤子，血液呈現正常的鮮紅色，像水一樣在盤子里轉動著，晃出微小的漣漪。
「現在，我們念動箴言。」教士的聲音里有一點虛弱。
子洛沒有動口，僅僅看著四周的听眾。在助手的帶領之下，他們開始重復念一句話，聲音像是緩緩升起的海潮。
「地上的人犯下罪過，母從海中升起，讓世間最美的生物爬到陸上，將海岸與山巔，東方與西方，老的並幼的人都殺盡了。唯有跪地泣求的人得以留存。」
大概在低沉的聲音重復到第三遍的時候，盤子里的血液開始活動起來，升起一個個水泡。教士閉起眼楮，就像是在諦听某種天音，而听眾們都瞪眼注視著，聲音慢慢變得更強，聲浪的提高和血液活動程度的上升幾乎同步。在血液看起來近乎沸騰的時候，水面突然就平靜了下來，變得平靜如鏡。
听眾發出驚呼聲。盤子里的血液，已經變成了透明的水。
教士口中念念有詞，同時從台上走下來，走到坐在第一排的一個年輕男孩面前。他微笑著說︰「蘸一點嘗嘗。」
男孩將信將疑，用食指點了一點水，水滴輕盈，絲毫沒有血液的粘稠感。他用舌頭將水滴舌忝去，然後呸了幾聲，「又咸又澀。」他說。然後才突然意識過來。
「沒錯，這是海水。」教士微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接下來是對那盤海水的跪拜儀式。子洛沒什麼興趣了，正想著要離開的時候，另一名士兵從後面走了過來。士兵彎下腰來，湊到子洛耳邊說了幾句。
「明白了。」子洛說，然後就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
離開房子已經十幾步的時候，子洛回頭看了一看背後。剛才那座房子是村里面的辦公廳，是這個村子為數不多的公共建築物。房子以黃土磚壘成牆壁和房頂，屋頂是平坦的，整個建築看起來就是一個橫放的長方體，線條簡單得就像是從教科書里取出來的模型。牆體很厚，牆上只有圓形的小窗戶，這是村里每一座建築物共有的特征。
這個時候，辦公廳里依然傳來隱隱約約的祈禱的聲音。實際地看過以後，子洛相信只要有簡單的幾種材料，自己也能做出所謂的「血連大海」。唯一需要一點技巧的就是模擬流血，但也可以在一個下午之內做到熟練。然而，這樣的「神跡」卻能在民間大行其道，每座城市幾乎都能看見深藍色教袍的身影。
人們不過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東西而已，子洛想。畢竟就在幾天以前，鮫人才襲擊了這條村落，犧牲者的尸體還放在祠堂的地下室。
這里是長野市以西郊區的野筱村，子洛和子桓在去軍營的路上曾經經過，開車的士兵還作了一些介紹。二三十座土房零散地分布在黃土山坡上，還有幾個直接建在山體里的窯洞。年輕人幾乎都搬到長野市去了，村里所見的幾乎都是安土重遷的老人。
子洛穿過村子，沒有跟路上的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走進村長的房子。一個士兵將電話的話筒交給他。
「子洛。」
「博士。」電話對面是蘇雨航博士的聲音。
「不錯，听說你被破格提升為少尉了。」
「負責人想我協助調查野筱村的鮫人事件，提供一點權限上的方便而已。」
「何必謙虛。」博士的聲音听起來有些高興，「我听說的，是你在這半個多月里射擊成績第一，主動幫忙改進了槍械，還給上尉提出了人事上的建議。」
子洛輕輕吁了一口氣。「謝謝。但是博士特意打電話來，想必不是只為了稱贊我的。」
「子桓成功覺醒了一級夢境的三個技能，開始下一階段的訓練。我認為可以跟你說一聲。」
子洛露出笑容，「似乎比正常情況要快。」
「我們用了一點特殊手段，子桓也很努力。」博士說，「你或許不知道接下來的訓練內容，但那是關鍵。或許堪稱成為夢師最大的考驗。」
「博士既然這麼說，那一定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痛苦的開始。」聲音混雜著電流，「無盡痛苦的開始，伴隨死的可能。」
「哥哥會拼盡全力的。」子洛說，聲音里似乎沒有任何猶豫。
「哈哈哈，這是信任抑或冷酷呢？」自從最開始的時候共同設計讓子桓接受「植入」，蘇雨航博士對子洛就有著明顯的興趣。
「我們兄弟的感情不是用來回答別人問題的。」子洛只是繼續微笑著說。稍微停頓一下之後，他話題一轉︰「博士，近來我一直在翻閱軍隊的資料。雖然在當前體制之下，關于鮫人的重要資料幾乎全部歸研究院控制，但我還是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
「哦？你說說。」
「戰後廢墟清理一般是軍隊的工作，但是也有一部分由研究院承擔。雖然沒有明確劃分原則，但研究院承擔的地區多為一些野外的村莊、農場，人口和物資稀少。因此一般認為是因為研究院的人員數量不及軍隊，只好進行這樣的分工。」
「這個解釋非常合理。」博士說。
「然而當我把這跟另外的資料放在一起，就顯得有些趣味了。在軍隊內部的廢墟整理指南中，有幾處提到市場、馬廄、城市內養殖場等地方的重要性。原因是那些地方的地面會散落有珍珠。廢墟清理的重要目的，是跟來自其他城市的拾荒者搶時間、搶物資，因此這些珍珠是重要的目標。我的問題是——這些地方跟野外的農場，是不是有一些共性，也就是都有動物聚集？如果這些地方有珍珠，研究院清理的地方面積廣闊，是不是應該有更多的珍珠？」
「研究院任務繁重，需要掌握的資金甚至比軍隊更多，去清理回報更高的地區也是無可厚非。」
「我所關注的，當然不是珍珠本身。」子洛說，「珍珠的來源一直不明。結合環境，我能夠猜測的來源只有一個，就是鮫人的眼淚。雖然研究院從來沒有承認，但鮫人淚泣出珠是《搜善記》的明確記載，軍隊也有零星的記錄。鮫人在這些動物聚集的地方哭了，原因不明。而研究院選擇清理某些區域，是為了隱藏這個現象，或者說這個現象的原因。」
「子洛，你真是相當有意思。」蘇雨航說。
「不打算反駁我麼？」
「不，我只是不能就此回答你。沒有‘對’也沒有‘不對’。」
「鮫人出現後的前兩個月，由于猝不及防，對鮫人的性質也有諸多誤解，他們對人類的入侵基本上是勢如破竹。兵荒馬亂，這部分資料缺失嚴重，但一般認為人類在前兩個月完全沒有取得過勝利。」子洛換了一個話題。
在電話另一邊的博士沉吟一聲作為回應。
「但是，勝利其實是存在的，至少我找到了兩場︰亞美尼亞國西部沿海安勒斯鎮、布瑞屯南部海威靈頓村。兩個地方都是遠離城市的小型牧村，死亡人數超過一半，但余下的人幸存下來，鮫人因為不曾記載的原因而離開。」
「如果你看到的記述正確，那個時候研究院都尚未成立，又是偏遠村莊，出現夢師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博士似乎笑了笑，「這麼听來，這兩個例子應該早就全民皆知才是。」
「確實應該，但是這兩個村莊都在1789年11月，也就是鮫人出現後的第三個月，被摧毀了。所有人一個不剩，全部被殺，房屋倒塌，幾乎被夷為平地。」
「呵，原來是偶然。」
子洛皺起眉頭︰「偶然？博士不可能不知道，鮫人殺人從來沒有‘手下留情’一說，不可能殺到一半停手離開。他們同樣也沒有摧毀建築的**。而那兩個村子被攻陷後的廢墟，根據描述，就像是鮫人宣泄了什麼憤怒一樣。」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當時的清理工作還是由軍隊承擔，我找到少量國外資料的副本。兩個村莊最多的物資只有兩樣︰羊和珍珠。」
子洛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動物、珍珠、神秘撤退之間到底有什麼關系，這才是我的問題。」
博士沉默了好一段時間。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里已經听不出什麼情感了︰「我們知道，鮫人的思維跟人類很相似。而人類，有的時候就會做無法解釋的事情。」
「這不算是解釋……」
博士打斷子洛的話，兀自繼續說︰「但是一般而言，流淚，總是傷心的意思吧。如果思維類似，鮫人流淚，大概也有著相同的原因。這只是猜測而已，你覺得呢？」
博士的最後一句話似乎在詢問，但並沒有等子洛回答，電話就掛斷了。話筒對面僅余下電波流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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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昨天只更新了一個情報，今天4000字大章，算是一點補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