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宣京城破到柳從之登基,薛寅在皇宮別院里足不出戶無所事事窩了一個月。
然後,柳從之松口,可以出宮了。
甭管姓柳的是為啥松口,總之,可以出宮比不能出宮強,于是看著懶洋洋睡不醒的薛小王爺麻利地從躺椅上爬起來,大搖大擺地走出宮,做的第一件事兒,是逛宣京城。
新帝登基後,宣京恢復了從前的繁華,甚至較之以前更甚。
薛寅一身華服——柳從之倒也不是全無用處,至少現在他是一個有華服穿的王爺,雖然名號不太好听,身後跟著兩個侍衛,目標明確,直奔城西。
城西向來號稱是宣京最繁華之地,各色商鋪鱗次櫛比,街道上行人眾多,可稱車水馬龍。這等景象薛寅卻始終沒有親身領略,既然柳從之放他出來,那自是要好好逛個夠的,于是磨磨蹭蹭走一路看一路,不似高人一等的王爺,活似開了眼界的窮困鄉巴佬,磨蹭到默不作聲跟在他身後的兩名侍衛都覺不耐了,卻仍是一言不發,盡忠職守——他們唯一的任務就是看住這位爺,其它的卻也無所謂,要逛就逛吧。
這是薛寅得準出宮的第一天,薛小王爺由著性子逛了個徹底,入手的玩意包括各色小食甜品,小販賣的精巧別致的小物件,甚至還買了一串糖葫蘆啃,二十多歲的人了,乍一眼看上去通身富貴,卻啃著串糖葫蘆,實在讓兩個跟人的侍衛都覺哭笑不得。
更讓人哭笑不得的還在後頭,薛寅逛夠了,懶洋洋慢悠悠,啃著一串糖葫蘆,登了楚楚閣。
所謂楚楚閣,青樓是也。
不光是青樓,還是宣京城內大名鼎鼎的青樓,青樓楚館中的翹楚,名氣極大,生意興隆,十余年不衰,熱鬧得很。
天色未晚,楚楚閣里客人還少,薛寅這一行人又看上去極其扎眼,老鴇親自迎上,看著薛寅手中的糖葫蘆,臉色稍僵,仍是笑道︰「這位爺眼生,可是第一次來?」
薛寅點頭,老鴇又笑︰「我這地方是晚上才接客人,現在這個點兒,好些姑娘們都還在休息呢。客官不如先坐坐,喝點酒吃點東西?」
老鴇話說得漂亮,薛寅懶懶點頭,一副大爺做派,「我剛好來嘗嘗這里的酒菜,听說這樓里姑娘個個多才多藝,有唱曲的麼?」
老鴇笑道︰「當然,我這兒的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包君滿意。」她瞅著薛寅的做派,覺得他雖然古怪,但不像窮人,一路將他引上二樓,吩咐下去備酒菜,又問道︰「不知客官怎麼稱呼?」
薛寅慢吞吞地吃完最後一個糖葫蘆,滿足道︰「我姓薛。」
老鴇笑容一僵。
這著實不是個常見的姓氏,薛可是前朝國號!滿世界上上下下能夠姓薛的,也就……
「那薛大爺您吃好喝好,您要听曲,我去給您挑幾個乖順的姑娘來。」老鴇瞬間差不多明白了眼前是什麼人,再一瞅他身旁的侍衛,只覺實在麻煩,忙不迭退走了。
薛寅遺憾地看一眼落荒而逃的老鴇,又看向身旁兩個侍衛,「兩位要點個姑娘陪麼?」兩名侍衛眼觀鼻鼻觀心,齊齊搖頭︰「您自己玩,我們沒這個意思。」
兩人油鹽不進,一路盯得密不漏風,對柳從之倒是十足十的衷心,薛寅也就這麼一問,少頃,老鴇領著幾個姑娘進來了,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女,怯生生水靈靈,看著頗乖順,老鴇問薛寅要挑哪個,薛寅隨口問誰唱曲兒唱得好,老鴇于是指了一人,卻是個安靜羞怯的小姑娘,一直垂著頭,老鴇說她名叫黃鶯。
黃鶯只得十五歲,看著異常生澀,也不會熱場面,其余人退去,只留她一人撐場子,她看上去慌得很,幾乎有些不知所措。孰料薛寅根本不怎麼搭理她,懶洋洋地招呼了一聲︰「你唱點你拿手的曲子。」就沒了下文。
菜一道一道地送上,薛寅心神似乎全放在吃的上面,幾乎不抬眼看黃鶯。黃鶯見對方對自己沒興趣,反而松了口氣,見對方開始用飯,遲疑了一會兒,縴指微撥手中琵琶,奏起了一首小曲。
曲調婉轉動听,她伴著調子開唱,聲音悠揚清脆,如同黃鶯。
此非靡靡之音,曲調輕快悠揚,讓人听來只覺心懷一暢,薛寅听完一首曲子,飲盡一杯酒,臉色有些發紅,懶懶問︰「這首曲子叫什麼?」
黃鶯答︰「這是我家鄉的小調,叫做琵琶吟。」
薛寅道︰「你的家鄉在南方?」
黃鶯答︰「是,我家在安定江,幾年前跟著他人逃荒來的北邊。」
她也著實是南女的長相,皮膚微黑,模樣還算標致,官話說得不太標準,帶一點口音。薛寅若有所思,幾年前……那場江南大旱?也是柳從之崛起的根本之一。他也就這麼頓了一頓,接著手下不停繼續吃,黃鶯抱著琵琶坐在一邊,听室內一片寂靜,稍覺尷尬,低聲問︰「不知爺是哪里人?」
「北人。」
薛寅只說這一句,便不再答,黃鶯只得垂頭,又彈起了一首曲子,薛寅听這南調听得陌生,又覺新奇,隨口道︰「你彈得不錯。」
黃鶯垂著頭,低聲道︰「我的琵琶是海日姐姐教的。」
「海日?」薛寅挑眉。
黃鶯卻是驚訝了,「客官您不知道她?」
「我該知道她?」薛寅眨眼。
黃鶯訝然︰「她是我們樓里的頭牌,名氣可大了,宣京第一美人呢!」
薛寅「哦」了一聲,若有所思,海日海日,滄海明日……宣京第一美人……倒像是听過,誰給他說過這事兒來著?是天狼。那家伙對這等事向來清楚得很,如今不知在哪兒逍遙快活,嘖嘖……
薛寅晃一晃手里的酒杯,又灌下去一杯酒,至此,臉色已通紅,懶洋洋趴在桌上,一雙眼稍微水潤迷離,似乎在看眼前彈著琵琶的少女,但眼神飄得很遠,只落在空處,目光空茫。
黃鶯又奏完一曲,見薛寅一直不說話,只埋頭吃喝,實在彈得乏了,小心翼翼地問︰「爺是來做什麼的?」
「我?」薛寅眯著眼,迷迷糊糊道︰「來喝酒的。」
喝酒為何不上酒館,要上這青樓?
這年頭還有上了青樓,卻只顧吃吃喝喝,不踫姑娘一個手指頭的人?
黃鶯一直彈著琵琶,然而越彈越是糊涂,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房內另外兩個侍衛也感意外,只覺這小王爺不像是來嫖`妓的,那喝酒的架勢,倒像是借酒澆愁……兩人面面相覷,愁麼?愁就愁吧,您安安生生不跑路就成。
也正因此,房內除了樂聲外,倒一直安靜,等天色暗了,外間忽然變得嘈雜,看上去已經醉得一塌糊涂的薛寅似乎不滿被打擾,稍微抬了抬眼皮,聲音帶著酒氣,迷迷糊糊問︰「怎麼了?」
黃鶯去門邊看了一眼,與門外小廝談了談,而後帶著一臉訝色回來了︰「回爺的話,是樓里來了貴客,說是要……給海日姐姐贖身!」
黃鶯說著說著,實在是驚訝得不知所謂,薛寅打個呵欠,「贖身……不好麼?」
「可是那是海日姐姐啊……」黃鶯遲疑道,「海日姐姐是多人追捧的宣平第一美人……而那位貴客,是位大人啊,袁大人也是這兒的常客了,那可是跟著新皇帝打天下的人物,這次被封了好大的官兒呢……」
她怔忪道︰「可他居然要取海日姐姐,還說要迎娶她為正妻!」
「袁大人?」薛寅暈乎乎地重復了一遍,「袁大人?!」
跟著新皇帝打天下的袁大人還能有誰?不是袁承海還能是誰?
這位出身名門,前途大好,高官厚祿的袁大人竟然要在這等時刻迎娶一名青樓女子為正妻?
薛寅縱使腦子里一團漿糊,但神智還在,一時也是怔了,他低低嘆了一聲,慢吞吞抖著手給自己倒酒,醉醺醺道︰「哦……袁大人啊……」
他酒氣上腦,眼神顯得極為水潤,一雙眼亮得驚人,讓人幾乎懷疑他一眨眼就能眨出淚來。黃鶯看得微微出神,不料這位爺一杯酒下肚,緋紅的臉色驟然白了下來,而後頭一耷拉,直接趴倒在桌上,卻是醉得人事不知了,留下黃鶯啞然搖頭,兩名侍衛面面相覷,這位爺今兒個究竟是來干什麼的?
是夜,降王薛寅流連青樓,夜宿楚楚閣,酩酊大醉,徹夜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