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筆博趕回來的時候,她已經飛到了該飛到的地方,那個地方在遙遠的遠方,穿過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越過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跨過巍峨聳峙的高山,邁過荒無人煙的大沙漠。在天涯的最邊緣,在懸崖峭壁之上,在最高最寒冷的地方,屹立了。
筆博搖不醒她,她始終保持著微笑。筆博感覺周圍一切都悄無聲息了,他只听到天轟轟烈烈倒塌的聲音,像是支天的柱子傾塌了一根。他緊張,驚訝,傷心,難過,哭都已經忘了怎麼哭了。可是她還是不醒,因為此時此刻,她正屹立在紅塵外,向深愛著她的人祈福,她永遠不打算回來了。
一絲寒風從窗戶的縫隙中鑽過,在桌子放著的那張紙搖曳了兩下,引起了筆博的注意。他走過去,拿起那張紙,上面不太美觀但依舊俊秀的字體映入他的眼簾︰
嗨,親愛的筆博,當你看到這些字的時候呢,我應該已經走了。我是這麼想的,既然早死晚死都是死,那我還不如早點死呢!也不再拖累你,了卻對你的思念。傻瓜,其實在你受傷住進醫院的時候,我在醫院看你的時候就已經看上你了,那時候你還在病床上睡覺。不信的話你問錯二,我還說過你帥呢!你醒的時候,我們頭一次四目相對,你問我是誰,我給你說了,然後我發現你的眼神里頭隱藏著對我一絲的好感。後來你就跟我表白,我當時真的心跳很快,我都沒有接受過人的表白,我當時都不敢抬頭看你。我拒絕你,是為了不傷害你,我向你隱瞞我的職業,也是不想傷害你。可是紙包不住火,最後還是讓那個討厭人的傻逼說出來了。我知道你知道我是個小姐後很傷心,撇下我就跑了。我也很傷心,那天下著大雨我都沒有回去,我只是想讓大雨把我淋的更清醒一點,可是大雨只是把我淋感冒了。從那時起,我就想退出小姐這個行業,然後死心跟你在一起。可是當我把辭職信遞給老板的時候,他當即就摑我兩巴掌,說你以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啊!合同還沒到期呢!我打算一走了之,可是如果我那樣做得話,他們就會去告我賣—yin,我不想讓我自己身敗名裂。那天來了一個很不同尋常的人,舉止很古怪,我猜出了他肯定不是什麼能見得光的人,就讓他帶套,不然的話不提供服務。可是他態度很強硬,而且他的懷里包了很多錢,我猜想那錢也絕對不是從正道來的。最後,我想還是算了吧,這樣的人,就不貪他的錢了,準備跑出去換個小姐。可是他將門鎖住了,要強行和我發生性關系,我拼死抵抗,他力氣特別大,還是讓他得逞了。我好後悔,因為那艾滋病毒應該就是從他身上帶給我的。我不怪誰,只怪我倒霉,所以我也就很快就想通了,我覺得我最遺憾的事就是沒和你發生過關系。這幾年來,那麼多不認識的人都上過我的身,可偏偏就你沒有。在染上病後,我就希望能完成這個夙願,我怕你嫌我髒,就讓你帶套,可是你還是拒絕了,你說那樣的話你也會被傳染的。我不想讓你也染上這種該死的病毒,我要你好好活著,趕緊把我忘了,找一個漂漂亮亮的女朋友,沒有那麼多毛病,單純一點,最好還是處—女,我知道你喜歡處—女,因為處—女干淨。這樣的話,我也就開心了。我爸媽從小就不太喜歡我,不過我家還有個小弟弟,他能給俺爸媽續香火。還有就是這張紙下面的兩張銀行卡,一張是建行的,密碼是901205,是不是很熟悉?因為這是你的生日;另一張是農行的,密碼是910223,是我的生日。這兩張卡里是我這幾年的積蓄,合起來有快20萬吧,你拿給我的爸媽點,然後剩下的你花吧。不過要麻煩你處理一下我的後事,也不用多隆重,隨便找個地方把我埋了就行,最好是荒郊野外,你知道我喜歡大自然嘛!至于這身衣服挺好看的,就是穿給你看的,千萬不要讓別人看到哦!不然我會很傷心的。以後沒有我了,你就照顧好自己,別還是晚上睡覺亂蹬被子,昨天晚上讓我給你蓋了好幾回。嗯,我能寫的也就這麼多了,不然的話我還希望多寫點,你知道人家喜歡跟你說話嘛!不過以後就說不成了,以後要是想我了就到我墓前看看我,放心,我不會嚇你的。嘿嘿,開個玩笑。如果有來生的話,那我從小就要找到你,天天跟在你後邊,煩死你,然後讓你娶我,不娶我都不行。唉,實在沒啥寫了,就這樣吧,再見了,親愛的筆博,你可不要哭哦!看見你哭我也會哭的。
筆博早已是泣不成聲,淚滴在紙上,打濕了幾行字。他放下那張紙,走到床前,認真的看著劉熙照最後一面。翹起的睫毛,勻稱的鼻梁,柔滑的臉蛋,櫻桃般的小口。筆博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不管她生與死,那個最美麗的女人都是他的,沒有人能搶得走。他俯在床上,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還感覺很溫暖。
床頭櫃上擺放著兩張照片,看上去很甜蜜的樣子,左邊是筆博自己的,右邊劉熙照的照片,不,應該算她的遺照了,上面是她年輕的臉上堆滿的陽光燦爛的笑容。
而他卻再也笑不出來,他只想哭。
西山公墓。又多了一個墓坑。那天飄著的雪花格外緩慢2,搖搖擺擺,慢慢悠悠,飄在筆博濃密的頭發上便融化了。他不再說什麼,他選擇沉默。鼻孔里呼出白色的哈氣和良久佇立在眼前的只有一座座墓碑。整個西山公墓,只有他一個活人,和一群孤獨寂寞的死人。
在劉熙照的墓碑上,是那張正青春的臉,上面伴隨著陽光燦爛的笑容。正中間寫著︰劉熙照之墓。
除此之外,下面是筆博要求刻上去的幾個楷書字體︰今生,立此存照。
那是一段永久駐守的愛情,三言兩語豈能唱盡。那些在物欲橫流光怪陸離的社會里欺騙愛情的人,都會在這段愛情面前羞赧和顫抖。
2︰讀者朋友們,不好意思,2013年一滴雪都沒下,這里是我意—yin了,希望具有考據癖的讀者能放我一馬。順便再在這里抱怨兩下這破天破氣候,媽的大冬天一片雪花都不下,這哪里有個冬天的樣子。南方的讀者先不要吵,我知道你們那里本來就不咋會下雪,我說的是北方。我是河南人,河南跟隨北方的氣候,冬天理應是會下雪的。可是這兩年伴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雪大概也投身現代化建設去了,無瑕再分出精力下來。這讓我好生失望,作為一個喜歡雪的孩子,此時此刻,我躲在陽光並不明媚的天氣里,幻想著到了我們後輩的時候,他們會不會從課本上讀到雪,然後抬頭問︰老師,什麼是雪啊?
那大概是一個悲哀,可是我們束手無策。
走出了西山公墓,這個世界又壓抑了不少。這一年猶如走馬觀花般匆匆而過。好波瀾起伏。這就是普通人的人生,伴隨著悲歡離合,夾雜著生離死別。
快過年了,在外奔波一年的人們紛紛趕回了家鄉。像小鎮這樣為大城市輸送大量勞動力的鎮,汽車站的客車進進出出。一大批又一大批的人走出車站,駐足,觀望著小鎮細微的變化,再暗嘆一聲︰家鄉真好,空氣新鮮,美女良多。小鎮的老一輩的人已經開始忙著購置年貨,他們過年的意識永遠比年輕人強。小鎮的大街上又開始繁華起來,平時不見一個人的大街現在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很讓人疑惑平時這些人都在哪藏著。賣春聯的,賣鞭炮的,賣灶糖的,賣肉的,賣所有該賣的年貨的,打成一片,好不熱鬧。最喜歡這樣的小繁華,手里握著一段小年華。
筆博失落的游離在燈紅酒綠的街道上,他的眼神暗淡無光,腳步拖沓無力,整個人看上去頹廢不堪,萎靡不振。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刮胡子了,幾撮好試的胡渣已經冒了出來。他在大街上胡思亂想著,他想這個世界也不過如此。他還想,上次經受打擊的時候是在得知劉熙照是個小—姐之後,上上次是在得知劉熙照是個非處—女之後,上上上次這個樣子的時候是在給劉熙照表白失敗後。而這次,是在劉熙照死後。總之,幾次失落,都與劉熙照有關。恐怕以後再也不會為劉熙照這樣了。他確實愛她。可是,愛的人死了,死了。死是什麼概念?就是再也見不著了。這個人,今生,只能存在印象里了。
他堅信她並沒有死,她只是站在紅塵外,站在天涯的最邊緣,向愛她的人祈福。
前幾天,筆博安置完劉熙照的後事,找到了她的父母。他說,有一個人,他很愛他的女朋友,愛到可以為她付出生命的程度,可是她的女朋友卻劈腿了。哦,意思是他女朋友給他戴了頂綠帽子。他很傷心難過,從而極度厭惡女人,厭惡社會,就這樣他成了一個反社會反人類的人。那天晚上他在大街上醉醺醺地走著,很不幸,您女兒剛下班出去逛街,被他盯上了。他要強行和您女兒發生性關系。熙照錚錚鐵骨,誓死抗拒,但是女孩畢竟力量薄弱,最後還是讓那人得逞了。于是,熙照為了自證清白,自殺了。不過,那名強—奸您女兒的人,已經被捉住了,判的也是死刑。我已經遵循她自殺前的遺囑,將熙照安葬在市西邊的西山公墓了,您們可以抽空去看她。
他編得天衣無縫,然而說得卻幾度哽咽,有好幾次都實在說不下去了。他要做的就是編織一個善意的謊言,隱瞞劉熙照的父親母親一輩子。
劉熙照爸媽听完這些,哭聲驚天動地,響徹雲霄,淒慘不已。劉熙照的母親撕扯著筆博的袖口大叫︰還我閨女!還我閨女!這個挨千刀的,我的閨女啊!
筆博只是靜靜佇立在那里,紋絲不動,任憑她母親不理智的撕扯。
操這個世道。操這個坑死人不償命的世道。
幾天沒吃飯,原本就消瘦的筆博整個人變得更消瘦。臉色看上去蠟黃,明顯缺乏營養。走在路上,看上去隨時具有暈倒的危險。這時路邊蹲坐的一個穿著黑皮衣的人說︰年輕人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要不要算一卦?
筆博想起了廬山,那個給了他一本黃色圖集作為秘笈故作玄虛的江湖術士,回憶的閥門瞬時被打開,他又想起了錯二騎摩托載著自己的那場車禍,是那場車禍讓他遇到了劉熙照;他想起了跟劉熙照一起買情侶內—褲的情形,還有在大街上接吻被樓上的大媽潑一頭水的情形。她在他生命里偶然地出現,又快速的消失,像一個過客,他們在這期間一直保持著朦朧又曖—昧的關系。
那穿黑皮衣的算卦先生看著這位年輕人站著不動,似是在猶豫到底算不算這一卦,就又趁熱打鐵地將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筆博這才回過神來,他已經不信這一套了,沒有理他,轉身進了一家飯店。
這家飯店很熱鬧。不過是過年,每家飯店都很熱鬧。出了飯店,也很熱鬧。筆博剛一進門,就看到了錯二那張又矬又二的臉。他正喝酒喝在興頭上,舉杯不邀明月,倒是邀了兩個美女,這一對影,也他媽成三人(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錯二喝酒從來不會上臉,他跟許多正常人都不大一樣。別人要麼喝酒會臉紅,要麼是不表現在臉上。但他不一樣,他喝酒喝得越多,臉會逐漸變得更白。到最後,都是煞白煞白、慘白慘白的,跟鬼附體一樣。現在一看這白臉,比旁邊站著的美女的大腿還要白,筆博能猜得**不離十,錯二肯定喝暈了。不然的話,他絕對不會看不出來那個一直灌他喝酒的人手里拿的是雪碧。而他手里被滿上一杯又一杯真切的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