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這一尊尊難纏的神,我才稍稍舒了一口氣。沐著晚風,莫名地想起那夜與高風篝火夜話。沒有隱瞞,沒有欺騙,那麼輕松,那麼純粹。對了,高風給我的蘭陵劍呢?我明明記得,在我昏迷前,我將那柄劍握在手里的,去哪兒了呢?
我趕緊回到我所居的清雅園,翻箱倒櫃地找起來。「高風?你此時可好?你若真是蘭陵王之子,蘭陵劍對你來說何其珍貴,你又為何要留給我呢?」
如詩從外頭進來,見我神色緊張地在找什麼東西,問道︰「小姐,你這是要找什麼?」
「如詩,你來得正好。昨夜,我回來的時候,身上有沒有帶一把短劍?你看到沒有?」我邊問她,邊繼續翻找著,連頭也沒回。
「小姐,你平日里最討厭那些傷人的利器了,又怎會帶把劍在身上呢?」如詩道。
我停下翻箱倒櫃的破壞行為。依如詩之言,蘭陵劍並不在這里。我又問︰「你可知,昨夜是誰送我到這里的?」
「是夫人用轎子送小姐回來的。」如詩道,「小姐自從去了永福寺,不都一直住在夫人那兒嗎?」我問道。若是在她手上,還能拿回來。若是被獨孤伽羅取走了,要拿回來還得費一番功夫。不過,再怎麼難,也要試上一試。
翌日,我早早地起床,去給獨孤伽羅請安,最重要的是,要拿回那把蘭陵劍。我到了獨孤伽羅的院子,楊勇和楊廣都在,楊俊估計是上學堂去了。我款款下拜︰「女兒給母親請安。」
獨孤伽羅一見我,便滿臉笑意,對楊勇和楊廣道︰「勇兒、廣兒,你們先下去吧,娘和麗華還有些話說。」待二人告辭離去,她定定神,正襟佇立,細細打量著我。欣慰的目光中還帶著幾絲悲涼︰「麗華,你可知皇上下旨為太子選妃之事?」
終于,要攤牌了。我也不欲隱瞞,淡然地頷首︰「女兒知道。」
「後宮是個怎樣的地方,娘也清楚。娘還一直擔心,你本就性子柔弱,一旦入了宮,該如何自處?昨日,看你與竇大人一番應對,不卑不亢,進退得體,娘也稍稍放心了。」獨孤伽羅的眼眶竟不覺間已噙著淚水。
「您既然清楚,一入宮門深似海,為何還要將女兒送進宮呢?」我問道。
「麗華,天下父母,誰不願子女承歡膝下?誰願受那生離死別之苦?哎!」獨孤伽羅一聲長嘆,「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便是臣民生存之道。既然皇上已下旨選妃,你我都別無選擇。」
「是,女兒知道了!」我清楚,她口中的皇上便是宇文邕。
「你既然知道了,就打消逃婚之念。」獨孤伽羅沉聲道,「你回府之時,身上穿著的男子外袍,是我親手為俊兒做的,又怎會穿在你身上?你分明是早有女扮男裝逃婚之念,才會有永福寺興風作浪招惹竇惠之舉。此事,我不追究,並非我不知情,也絕非我縱容你。」
我暗自佩服,獨孤伽羅就是不簡單,一點蛛絲馬跡,便能牽連出事情始末。我只得道︰「娘,女兒知錯了。」
「昨日之事,你也看到了。我們楊府,手握兵權,本就遭君王所忌,稍有行差踏錯,便是抄家滅族之禍。如今,太子選妃聖旨已下,你若是離家出走,那便是抗旨不遵。我們楊家都會受你牽累。」獨孤伽羅的目中透著無奈,望著我那與她頗為相像的容顏,悵然一嘆。
「難道只因如此,就要犧牲女兒的終身幸福嗎?」我問道。
「麗華,何謂‘幸福’,誰都說不清楚。我知道,外間關于太子****成性的傳聞不少,但這世間,又有幾個男子不****?宮闈之中爾虞我詐,豪門大戶也是勾心斗角,這世間,豈有遠離紛爭的一片淨土?若真能成為太子妃,至少你還擁有母儀天下的榮耀!」獨孤伽羅那原本無奈的眸子卻在片刻間被涼薄所覆蓋,浮現的更多的是被權勢灼燒的欲念。
她這種注定要走上權力之巔的女人,又豈會懂我這顆只想平凡自由的心?「母親,您也是女人,哪個女人願意和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即便是為了賢德之名,咽淚裝歡,但您能瞞過自己的心嗎?」
獨孤伽羅的面色稍稍一沉,立即回復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是目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和怨憤。「麗華,你要記住,天下男子皆薄幸,他們可以逢場作戲,你切莫交付真心。‘士之耽兮尤可月兌也,女之耽兮不可月兌也’。女人一旦愛上男人,必是萬劫不復。唯有不愛,才不會患得患失,才能在勾心斗角中游刃有余!」
此言,出自獨孤伽羅之口,卻讓我頗為震驚。非有一番痛徹心扉的感情經歷,是不會說出此等「至理名言」的。我初到府中,似乎沒見府上有除獨孤伽羅這正室夫人之外的「姨娘」啊。莫非,是被府上男主人楊堅金屋藏嬌?她一擺手︰「沒事兒了,你先下去吧。」
我剛邁出門口,才想起來,我來找她,是來尋劍的。遂又轉過身問道︰「娘,我回府之時,身上的一應衣物,是否在您這里?」
「嗯,我都給你收著呢。」獨孤伽羅回內室取出一個包袱,她道︰「你的東西都在這兒了。」
我打開來看,除了幾件衣服首飾,還有一封信,是瘋和尚留給高風的。我將信收起來,怎麼也沒找到那把短劍。我問︰「您有沒有看到一把短劍,我回府的時候帶在身邊的。」
「麗華,你一個大家閨秀,舞刀弄劍作甚?」獨孤伽羅沉聲訓道。
「娘,你不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女兒這次出去,看到江湖險惡,帶把劍防身,也放心些。」我隨口編排一個理由。
「我沒見到你手上有劍。若是你想要劍,我吩咐去給你買一把。」獨孤伽羅道。
「謝謝娘。女兒告退!」我從獨孤伽羅那兒出來,想著劍如果不在她那兒,就該在李淵那里。李淵?想起昨日傍晚他那深情又帶點怨念的目光,我的頭皮就有些發麻。算了,硬著頭皮上吧。
我來到李淵所居別院。李淵正在院中練劍,他長劍在手,藍衣翩躚,劍招卻是凌厲果決,身形更是迅速敏捷,我看不懂劍法,只是覺得這劍法氣勢如虹,還帶著幾分戾氣。他忽而縱身一躍,劍鋒朝著門口這邊刺過來。我于慌亂中後退,被門檻絆倒。這倒霉的門檻,我不止一次栽在它手里了。
李淵顯然沒料到我會在那里,他面露喜色,立即收劍,見我跌倒,目中流露出歉意。「麗華,你沒事吧?」
見他要過來扶我,我立即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有意和他保持距離。這種刻意的疏離,他自然是明白的。故而,他也立在那里,目中的喜色、歉意,都被失落替代。氣氛有些尷尬,我干咳兩聲,道︰「我來,是想問你,我的那把短劍,是不是在你這里?」
「你來,只是為了取回那把劍?」李淵眸光一冷,用帕子擦著手中的劍,「你就如此絕情,連一點念想也不留給我?」
「我現在問的是劍,你送我回來的時候,我手里是不是握著一把短劍?那把劍是不是在你這里?你只須回答我的問題,其他的事,我想我昨晚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簡直是快崩潰了,我只想找回那把劍。那劍如果真是極名貴之物,我該找到還給高風。
「一把劍,對你真就如此重要?」李淵側目掃過來,眼神比劍鋒還利。
「說吧,你要怎樣才把劍還給我?」我道。
「你為何不肯接受我?只因為,你要嫁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而我,只是一個平凡的臣子?」李淵問。
「不,我不肯接受你,不是因為你平凡,而是因為你注定不凡。或許,有朝一日,你會成為權力之巔俯視天下之人,但站在你身旁和你享受無上榮光之人,注定不是我。」我道。
「即使你不回答我,也不用如此敷衍我!」李淵的臉色更難看,他取下後腰別著的那把蘭陵劍,扔到一旁的石桌上,繼續練劍。
「你的心不靜,劍氣中帶著戾氣,如此練劍,會傷身的。」我拿起石桌上的蘭陵劍,轉身要走。
李淵卻回身,拉住我的手︰「你關心我?你並非無情!你無情,只是因為你怕連累我。我認定你是我的未婚妻,除非你已成為太子妃,否則,我便不會放手!」他的目光滿是希冀和執著。
「奴婢見過小姐,李公子!」是獨孤伽羅的貼身丫鬟瑾夏來了。我猛地將手從李淵的手中抽出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公子,楊小姐!」緊隨瑾夏而來的,是竇惠,她見到我,臉上如春風般的笑意立即僵住了。她今日著一襲月白色的翻領左襟窄袖上衣,領口和袖口都有銀線繡的祥雲,下面穿著一件白裙,裙底百褶,無數只翩躚的蝴蝶刺繡躍然裙上,腰間用絲帶系著蝴蝶結,整個人活潑靈動,清麗非凡,讓人過目不忘。顯然是經過刻意打扮的。所謂女為悅己者容,莫非竇惠對李淵有意?我看向她,果然,她的目光落在李淵身上。只是,李淵緊握著手,似乎要留住手心里那僅存的溫柔,不讓它溜走。
我看著心里著急,這個李淵,人家為了來見他,精心打扮一番,而他卻視而不見,豈不是傷了姑娘家的心嗎?我立即圓場︰「竇小姐這身打扮清麗月兌俗,讓人見之難忘。你說呢?李公子!」
李淵听得我喚他,才回過神來,似乎根本沒听見我在說什麼,只是胡亂應了一聲。竇惠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但也只是瞬間的黯淡,調整心緒,她微笑著道︰「李公子,我今日是特地代家父來致歉的。家父已經查清楚了,你所殺四人,俱是齊國細作,來我大周必定是別有圖謀,你殺了他們,非但無罪,反而有功。」
若只為案情,隨便派個人來知會一聲就行了,又何必讓竇惠這個千金小姐親自跑一趟?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來見李淵的,只不過找了個借口而已。
然而,李淵一直有些魂不守舍,詞不達意。他只淡淡道︰「有勞竇大人操心了,在下感激不盡。」
我干咳兩聲,李淵終于回過神來,有些擔憂地看著我︰「麗華,你喉嚨不舒服啊?是不是受涼了?」我一個勁兒地朝他使眼色,讓他多少關注一下竇惠。怎料,他卻對竇惠下了逐客令︰「竇小姐,麗華有些不舒服,無暇招呼貴客,不周之處,敬請見諒。」
竇惠好歹也是襄陽長公主的掌上明珠,當今皇帝的外甥女,真可謂天之驕女,何曾受過如此冷遇?出乎意料地,竇惠竟面色如常,起身告辭︰「也是我來得唐突了。楊小姐身子不適,我就不加打擾了。」
我只在心中暗自感嘆,大家閨秀的涵養,完全沒留意到,她臨走時看我的目光中那深深的怨毒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