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記事起,我只知道家門口的土路可以通到村邊的田頭,然後向南一折便可以望見連綿起伏的山脈,那麼近而又那麼遠,我不知道山的名字,更不知道山的另一頭是什麼,那時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與它親密接觸。我曾問過母親關于山的來歷和名字,母親沒怎麼上過學,大字也不識幾個,自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她對山的了解也都源自于耳濡目染道听途說,但她慷慨的將她所知道的關于山的故事盡數講與我听。自此我便知道自己心之所向的山叫南山,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大抵因為它在南面,所以才叫南山的吧。母親是進過南山的,她總是會在我睡不著覺的時候趴在我耳邊給我講述著山里的風景,植物,動物,言語樸素,但卻栩栩如生,我總會听的越來越起勁,央求著她不停的給我講。有一天我終于按捺不住,讓母親帶我也去山里面玩,母親只是微微一笑,慈祥的輕撫我的頭,告訴我山里面有很多凶猛的野獸,會吃人的那種,等我長大了再帶我去,我听的毛骨悚然,竟因此做過噩夢,但母親的一席話卻是增加了南山的神秘感,我對它的向往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村子五里外的地方有一條大河,叫太平河,源自于南山,約模一百來米寬,水量並不算充沛,河中到處散落著淺灘,河水也只能稱作是汩汩細流,只有雨季來臨,河水猛漲才會深不見底。盡管充斥著危險,但太平河始終都是孩子們的樂園,炎熱的夏季,我們總會趁著父母午休之際,悄然地結伴而至,戲水游泳,捕魚抓蝦,累了便躺在淺灘的沙丘上,沐浴著仲夏溫熱的陽光,愜意的談論著孩子們熱衷的話題,無憂無慮,無欲無求。我們的不听話總會招來父母的厲聲苛責和拳腳相加,但這絲毫不會冷卻我們對大河的熱情,既然危險存在,那麼事故自然也會發生,伴隨著時有發生的溺水身亡事件,身邊的小伙伴們也再一一減少,父母更加厲聲厲色,我也漸漸長大,模模糊糊的明白了死亡的恐怖。
對南山的進一步了解是在我看了83版《射雕英雄傳》之後,那時我剛上小學二年級,電視機還比較稀有,大都是在夏夜,家家戶戶在戶外乘涼,這時便會有人家鋪上一張大大的竹涼席,鄰里老少圍坐在一起,津津樂道的看著電視劇。劇中的全真教便是坐落在終南山腳下,听長輩說,我們南面的山便是終南山,這重陽宮正是坐落在我們縣,王重陽也確有其人,至此我對南山的敬意更是有增無減。時常會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去重陽宮一趟,甚至有幸遇得身懷絕技的奇人,學得高深的武功秘籍,也像郭靖那般行俠仗義打抱不平。
有一次鄰居家的小孩拿來一把好吃的野果與我分享,那種清新的酸甜我至今仍記憶猶新,我詢問他這些野果從何得來,因為我從未見過。小伙伴告訴我那是他爸爸在南山里采的,于是我便回家糾纏母親,母親歉疚的說她得持家,實在沒時間去,的確,父親那年去了外地打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母親操持,可年幼的我根本不知道懂事為何物,哭哭滴滴的央求,母親終究還是于心不忍,二話沒說隔天一大早便騎著破舊的自行車走了。我站在家門口,整整一天都期待著母親的歸來,更是期待那爽口甘甜的野果,黃昏時分,母親踏著夕陽的余暉,推著車子,面帶疲憊的笑容朝我走來,車後座馱著一個鼓囊囊的編織袋,我欣喜的迎了上去。回到家里,我一邊吃著野果,一邊听詢問母親野果的名字,母親耐心的告訴我,這是核桃,這是「武李兒」(五味子),這是「八月炸」(木通),這是「毛桃」(獼猴桃),這是「毛栗子」(野山栗),我囫圇吞棗的將這些名字灌入腦海,如餓死鬼投胎般享受著母親帶給我的「饕餮盛宴」,身旁的母親看著我吃的滿嘴都是,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忽然,我無意間看到了母親手臂上一條泛紅染血的劃痕,口中的野果頓時難以下咽,我問母親那是怎麼回事,她看了一眼,仿似不曾知曉一般,愣了愣神,這才不以為然的笑道︰「可能是不小心被樹枝劃到了,沒事。」接著她又給我講了進山的一些趣事,當說道差點誤捅馬蜂窩被蟄的時候竟是哈哈大笑,可那時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待到我上初中,接觸了地理,這才知道橫亙在家鄉南面的那一道屏障便是秦嶺,中國南北的分界線,而深埋在秦嶺中的終南山便是我魂牽夢縈的南山,中國古代道教聖地,天下第一福地。從秦嶺北麓積聚而成的溪流相互匯聚,構成了「八水繞長安」的千年美談,而太平河就是「八水」之一灃河的支流,是它們灌溉了我的家園,開啟了光輝燦爛的華夏文明,養育了我們世世代代的三秦兒女。
十三四歲的年紀,血氣方剛,風華正茂,我自認為已經長大,大到可以去征服那向往已久的南山。每逢暑假,我便會糾集一群小伙伴,沿著太平河一路進山,開始我們一次又一次的深山探險,那種對大自然未知領域的好奇感,總是讓我保持新鮮。清新干淨的空氣、蔥綠如毯的植被、甘甜爽口的山泉,永遠都是我舒緩的港灣。行走在曲折環繞的山間小徑,時而遭遇蛇鼠蜂蟲,時而遭遇窮途末路,都不曾嚇退我們,每待我們發現野果,便如同發現了寶藏一般,大家爭先恐後,毫不相讓,盡情的享受著勝利的果實,直到那時我才體會到母親當時只身一人進山為我采野果的辛苦,心酸的不禁淚濕眼眶。
高中之後,我的學業繁忙,也鮮有機會再去南山,但每逢寒暑,我還是會一個人去山里走走,讓它洗滌掉我內心的浮躁和陰郁,而它從未厭倦我的次次叨擾。
大學時的植物學實習是在南山里進行的,我們生活起居均在山里,算作是和它來了個親密接觸。我們用科學的知識探究著山里的每一株植物和每一種動物,也正是在那時我才真正知道了母親口中的那些野果的生物學名稱,可我還是覺得它們的俗名才是最親切的,因為那都是出自母親之口,是她帶我們鸚鵡學舌,是她教我們蹣跚學步,正如家鄉的山水讓我們學會如何生存,教我們如何孕育希望一樣。實習結束的時候,所有的小伙伴們都赤腳在河里玩耍,嬉笑聲響徹在山間,余音回蕩,久久不散。南山用它那健碩而寬闊的臂膀環抱著它的兒女,矗立在雲霄之中,獨自承受著風吹雨打,電閃雷鳴,從來都毫無怨言,它只是想看著懷中的兒女們盛世安平。
工作之後,我去過很多地方,欣賞過風格各異的秀美山川,或旖旎或險峻,或靜謐或洶涌,但都無法替代家鄉山水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它就像一株大榕樹般,駐扎在我的心田,枝蔓茂密,垂地生根,根深蒂固,時刻蔭護著我的心靈。
我如兒女般的愛著它,可卻從來不知道它那麼偉大;我想用最美的文字去歌頌它,可卻發現任何言語都無法表達;它的美,那麼樸素,樸素到只能用心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