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什麼?他江家怕什麼?
在杭州,在江南,甚至在整個中原,他江家富可敵國,交游廣泛。
他們有錢有權,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
他不怕兒子得罪了親家,不怕兒子得罪了任何人,惹了任何事。
他唯一只擔心一件事,擔心他的情劫,擔心他的命運。
任你再有錢,再有權,又有誰能跟命運叫板?
如今他的兒子就要破了這個情劫,為此,哪怕讓他得罪再多的人,哪怕讓他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當然,傾家蕩產麼?這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且不說他江家多年得到王府的庇護,就只說如今聯姻的這位親家——杭州知府,就可以把一切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壓下來。
畢竟,江闊口口聲聲說愛的那個女子,是他沈府的千金!
這個江南最閃亮的男人,口口聲聲說「第一次愛」,真是給足了知府面子!
只說這一條,就什麼都不怕了。
沈念念感動的側頭深深凝望著這個男子,原來他真的只是不善言辭,不善于表達感情。
他從未在她面前說過愛,可心里卻對她有如此熱烈的感情!
她何其幸運!何其幸福!
能夠得到這樣一個男子不可替代的垂青。
尤其是那「第一個」三字,足以令所有的花季少女為之不顧一切。
江闊,我的夫君,我必將竭盡全力,好好回報你的垂青!
此生不渝!
眾人都在笑,都在祝賀,掌聲雷動。
那個人被擠在一堆下人中間,也隨著大家沖他舉起杯來……
她竟然朝他舉起杯來!
她似乎遙遙的看了一眼這邊,似乎沒有,然後從善如流的掩嘴將那酒喝下去。
竟是干了!
誰讓她喝酒?!
她竟然會喝酒?!
她的面色毫無一絲異樣。那麼平靜,平靜得猶如一江秋水,波瀾不驚。
仿佛那個曾跪在他身後苦苦哀求的女子,並不是她。
那張平靜的小臉如此的令人憎恨!
如此的令人失控!
以至于他竟然當著大家的話。說出這樣瘋狂的話來。
而她卻一點也不在乎?
他回身與念念踫杯,仰頭一口喝盡,原本甘醇的美酒,何時變得苦澀不堪?
接下來不過一番恭維客氣的說辭,沒完沒了的敬酒,然後晚宴便開始了。
她坐在兩個下人中間生生擠進的椅子里,端著飯碗,縮著身體,一口口的吃。
她不吃晚飯的,很久都不吃。因為不會餓。
而此刻竟然這麼餓。
五髒六腑像掏空了一個洞,呼呼的灌進風,又冷又空虛!
她必須填下去一點什麼,裝進去一點什麼,才不會顯得太無力。
沒有什麼更好的東西可以填進去。所以便正好用來裝飯了。
還需要什麼更好的東西麼?最好的,能填進肚子里的,不就只有飯麼?
最好的就是飯!
一桌子下人目瞪口呆的看著她吃飯。
她吃得很快,很多,一碗完了,立馬去加第二碗,她好像一點也不知道桌子上的人都在看她。
落雨閣真的什麼吃的都沒有麼?
不然她為何顯得如此的貪吃?
倒和她說的那個貪吃的下人有幾分神似了。
眾下人觀看了一會兒。直到她吃完了第一碗,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來吃飯的。
乖乖,這可是江府一年一度的年夜飯,雖說江府待下人不苛刻,但人生燕窩這樣珍貴的東西,還是極為難得的!
全讓她吃了去。那還得了!
于是眾人像受了她的提示,紛紛快速的吃了起來。
這一桌子的氣氛十分詭異。
大家都不說話,像是一群餓死鬼,埋著頭呼啦呼啦的吃飯,一筷子一筷子的夾菜。你來我往,筷舞紛飛,吃個飯跟打戰似的!
乖乖!今年的年夜飯竟然比任何一年的都好吃!
寒玉舉著筷子夾菜,一開始尚能夾到,慢慢的,只見她周圍的筷子越來越多,飛舞得越來越快,菜越來越少……
轉眼之間,她身前的盤子都空空如也!
原來這些下人見她一心一意的吃身前的菜,誤以為她面前的幾道菜很好吃,于是紛紛效仿……
現在,她身前只有空盤子了,其他地方倒還有很多!
眾下人都注意到了,都用好奇的余光觀察著她,這個饑腸轆轆的「前四夫人」,還會再做出什麼驚人的舉動來?
倒也不至于站起身,伸長了脖子和手臂去夾菜。
可是這才發現碗里還有半碗飯。
她忽然感覺有些撐,肚子里有些奇怪,莫非她吃了很多飯?
一碗?兩碗?還是三碗?
她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可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碗里還有半碗。
重要的是,她從不會吃剩飯,從不會糟蹋糧食。
要想辦法將它吞下去。
她順手拿起桌子上先前剩下的茶水,若無其事的將那已經涼透的茶水一滴不漏的澆進米飯里。
然後自然而然的端起碗,「呼呼」的扒起來。
眾人驚訝極了,見她那麼愉快的吃著茶水泡飯,莫非冰茶泡飯很好吃?
不過眾人這回沒誰再效仿她了,她們這才以正常的食速吃了起來。
問題是,桌子上的美味佳肴竟然都不如剛剛好吃了。
真是的,看來那只破鞋坐了個好位置!
主桌上的氣氛熱火朝天,可是熱的是兩對老人,說說笑笑,不時地提議干杯。
一身紅衣的男子舉杯起來助興,卻有些心不在焉。
由于隨時需要起身服侍主子,下人桌和主桌隔得很近。
她的動作一個不漏,全部落進了他的眼楮里……
竟然是這樣的,竟然這樣的……
她的臉更瘦了,原本圓潤的下巴變得尖尖的。
細細的手腕幾乎只有他大拇指那麼細。她手上凸顯的骨骼隨著她的動作一下下地移動,像是隨時都要散架。
她果然是吃不飽,餓著了?
他記得他不曾吩咐誰斷了她的膳食,她竟然過得如此艱苦。倒比以前在蘇州的時候還不如了?
她原本已經變得凝白的手指上,隱隱可以看見黑色的痂,那是什麼?
額,天氣這麼冷,她自己在落雨閣洗衣做飯,又起凍瘡了?
該死,原來洗洗衣服做做飯就會起凍瘡?
他怎麼沒見那些下人起過?
她就是矯情!
整個兒都矯情!
你看看她脖子上圍的那條圍巾,白色,上好的絲綢。
他記得他不曾給她送過這樣的圍巾,想必是從蘇州帶來的了。
她家那麼窮。竟然還用得起絲綢?
呵,他怎麼忘了。
她的那個老情人!
人家可是賣絲綢的!
想必又是他的手筆!
可惡!
他一杯杯喝著酒,竟然有些醉了,眼角也變得濕潤起來。
真是可恨!他江闊竟然會有眼淚!
老天為什麼要給他這樣鐵骨錚錚的男兒長個淚腺?
害得他曾經在某個人面前傻瓜似的掉眼淚,讓人笑話。
她一定覺得他很搞笑吧?
在那個生辰的宴會上。像個懦夫一樣撲在她的懷里哭泣?
真是後悔,後悔他做過的一切!
他處心積慮將她從蘇州帶回來,到最後卻讓整個事情失控,他們都變成了彼此不屑一顧的東西。
他們都不會再越雷池半步,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
他是個霸道又驕傲的男子,但他也的確是個有情有義,言出必行的男子!
他那時候在夕陽湖跟她說過的事情一點都不是假的。
他這一生只要一個女子。只要一個女子給他生孩子。
無論是誰,不管有沒有愛情,認定了就不會改變。
他不會辜負誰,他不喜歡玩弄誰,他不會輕易給出承諾,但如果承諾了就必然要去兌現。
所以他等了那麼久。從不輕易去觸踫任何一個女子,無論身體,還是靈魂。
他們是他的妻妾,他跟她們和睦共處,和她們的家族互幫互助。
但他沒有承諾過誰。也不需要承諾給誰,他們都不是他自己挑的,不是他自己帶回來的,全都是父母的安排。
她們敢于到這種地方來,就要敢于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如今不一樣了。
沈念念不一樣了。
她是他親手從林林總總的名單上挑選出來的女人,是他決議與她共度一生的女人!
他已經選了,就會對她負責到底。
怪不得那天他會那麼悲傷,會那麼絕望,原來他早就看透自己,早就明白將來。
從他在名單上勾起沈念念的名字和畫像那天起,他就永遠的失去了和她相守的機會。
如今沈念念是他的了,如今沈念念有孩子了。
所以一切都不可能了。
宋凱那句話是對的︰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你們便再也沒有回頭路?
他的那句話也是對的︰我並不想走回頭路。
都是對的。
早就注定了。
在這個宴會上,在這樣熱烈而歡快的氣氛里,他忽然比任何時刻都更清楚地看清了自己。
不用再幻想了,不用再逃避了。
江闊。
求而不得,這就是你的宿命。
于是在那個歡快愉悅的酒宴上,那個穿著紅衣的男子忽然笑了起來。
他喝醉了酒,摟著他新婚的妻子,又哭又笑。
「我愛你!你知道麼,我愛你!我他媽怎麼那麼愛你?!」
他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念念扶住他,他的眼淚鼻子抹了她一身。
她一點也不在意,輕輕地哄他,「不要哭,不要哭,乖,不要哭……」
那聲音那麼溫暖,那麼沁人心脾。
那麼的……似曾相識。
他忽然從椅子上滑落下去,嘴里喃喃自語︰「我愛你,我愛你……」
他像個孩子一樣在她腿上磨蹭,低語,「抱抱我,抱著我,我愛你,不要離開我……」